【總場部的文學青年挺多——那年月,大凡喝過點墨水的年輕人,都可冠之以“文學青年”。但真正動手寫大部頭的,卻是鳳毛麟角。我在宿舍案頭上已經碼出一大摞草稿來,讓周圍不少人覺得相當可畏,也因此結識了幾位愛好創作的文友,間或聚在一起搞個文學沙龍,給單調的機關生活添了幾分情趣。我當時剛看過《葉爾紹夫兄弟》,大談特談此書,引得諸君興趣盎然。場辦李秘書向工會建議:組織一次讀書報告會,由我主講。工會主任李東前正想在“五四”那天搞點文化活動,一聽正中下懷。他平素與我有交往,斷定我是這塊料,特地跑來一趟,要我加緊準備。
讀書會對農場來說是破天荒第一遭,但我並不膽怯,反而躍躍欲試。不得不承認,我雖然一心想當作家,卻是個天生的教師。離開速中以後,我一直沒有上過講台,這回得了機會,興奮得嗓子眼都有些發癢,提前幾天就在腦中自動開講了。要點和思路很快形成,甚至在哪裏抖包袱都想好了。讀書會有點像故事會,是給那些沒有讀過書的人“說書”,所以一定要抓住觀眾心理,投其所好。《葉爾紹夫兄弟》引人入勝之處,既在於扣人心弦的鬥爭,更在於其中的愛情故事。可以說,柯切托夫是拿出了寫言情小說的勁頭來寫這些內容,並且他的水平決不遜於瓊瑤。
書中的大情聖即為葉家老四——季米特裏,他具備了一個魅力男人的最強配置。首先,他能活著就是一個奇跡:他被德軍抓住後槍決,可埋在地溝裏十幾個小時也沒死成。第二,他的像貌“酷斃”:臨刑前一個德國兵在他臉上砍了一刀,留下“深深一道從左鬢角劃過臉頰一直到上嘴唇的大傷疤”。這副牛虻似的麵容使得畫家維塔裏大為震撼,專門為他創作了一幅鋼鐵工人的肖像,引起轟動,聲名甚至遠達莫斯科。第三,他是一個出色的軋鋼機操縱手,巨大的通紅的鋼錠像麵團一樣被他玩弄於股掌之間,展現出鋼鐵工人無與倫比的力量。第四,他性格極為堅毅,決不屈服。當卡紮柯娃因為流言而撐不下去時,是季米特裏給了她毫無保留的支持,反觀丈夫維塔裏,倒顯得相當麻木不仁。最後(但並非最次要的),季米特裏雖是一個超級硬漢,卻不粗魯,也不像大多數蘇聯男人那樣好喝伏特加,反而酷愛閱讀。他讀的書“比一個四年級的大學生多得多”。莎士比亞六大卷戲劇,他全都借來讀過。一位著名作家曾經到他那裏做客:
“作家對季米特裏家裏的藏書頗感驚異。他把那些書翻了很久。‘難道您這本也看過嗎?’他翻著一本厚厚的俄羅斯藝術史方麵的著作問道。‘看過,’季米特裏簡短地回答。‘這本也看過嗎?’作家手裏拿著一本貝朗瑞的詩歌選。‘看過,’季米特裏答道。‘那麽這本呢?’作家掂著一卷沉甸甸的《俄羅斯英雄歌謠》的分量。‘也看過。’”
柯切托夫把力量、意誌和學識集於季米特裏一身,使他成為“知識化的工人”(作家語),或者直接稱其為“知識分子”(廖麗亞語)。柯切托夫的用意再明顯不過:知識分子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這句話到了1978年終於被鄧小平在“全國科學技術大會”上喊了出來,但對1963年的我來說,還隻是天堂裏飄下來的福音。
能與季米特裏演對手戲的女人,也必須是特殊材料做成的。她就是廖麗亞——一位曾經美麗動人,卻在二戰中遭到殘害的姑娘:
“滿臉都是刀傷和烙傷的疤痕,一隻眼睛是假的,那是在明斯克用玻璃做的,做得不大好,本來她的眼睛是深色的,幾乎是黑的,可是假眼的顏色卻淺得多,成黃褐色的了。要緊的是希特勒鬼子弄得她不能再生孩子了:內髒全給毀了,奶子也給割掉了。”
如此一副形象出演正旦,堪稱“震鑠古今”了!這種極端美學用在男人身上,處理得法尚可接受;用在女人身上,卻實在挑戰一個作家的功力。也就是柯切托夫藝高人膽大,敢於衝擊愛情極限,讓廖麗亞成為一個癡情而自哀、孤獨而高貴的絕品女子。這對“神雕俠侶”雖然從不談婚論嫁,卻演出了一幕幕動人心魄的感情戲,讓我不禁覺得:最純的愛可以超越凡間一切束縛而獨立於世。倘若抽掉其中的意識形態,這會是一部奇幻的言情小說,放在今天也能收獲相當多的讀者。
柯切托夫編織了一張複雜的情網:廖麗亞尚為妙齡少女時,她的白馬王子是一位愛扮水兵的“斯捷潘”。當葉家老三因為大赦而結束了勞改、重返故鄉,廖麗亞卻驚恐地發現,眼前之人並非“同名者”,而正是她朝思暮想的斯捷潘。此時的她,不光醜陋無比,甚至連個女人都算不上了。過去這些年,也就是季米特裏能夠向她敞開男人的懷抱。季米特裏對她的愛是一種同病相憐的愛;當卡紮柯娃出現以後,他卻找到了一種誌同道合的愛。作為一個主動離開首都機關、到鋼廠做高爐工長的女工程師,卡紮柯娃身上散發著單純倔強、健康向上的特別氣質,這讓季米特裏深深著迷,不由自主地想要和她親近。季米特裏對於世俗的婚姻觀念不屑一顧,隻是到了最後一刻,當他發現卡紮柯娃對維塔裏還存有一絲舊情,他才放棄已經入懷的美人,去尋找傷心出走的廖麗亞。所以這出愛情戲相當殘忍——柯切托夫似乎就是要把季米特裏和廖麗亞置於嚴酷的境地,讓他們的愛情綻放出淒麗的花朵。
我拿出了庖丁解牛的架勢,把《葉爾紹夫兄弟》拆解得玲瓏剔透。我知道:隻要抓住鬥爭的骨架,再填以愛情的血肉,講座效果一定不會差。讀書會設在大禮堂,周六晚上舉行。農場中學的美術教師張秋水製作了一幅相當精致的海報,就像招貼畫一樣,貼在大門口的櫥窗裏,吸引了許多人圍觀。
觀眾除了機關幹部外,還有學校老師和文工隊員,約莫三百人,濟濟一堂。這算不得政治學習,大家都是利用工餘時間自發參加的。總場部的文化人基本上都到場了,良種站和果園隊的一些舊日同事也來為我捧場,這讓我感到非常興奮。我把事前寫好的一張人物表掛在講台前,然後坐下來開講。我手中隻有一份大綱,裏麵列了一些要點,人物和情節都在我腦中遊動,所以根本不需要稿子,放開講就是。講到中間,突然雷聲大作,但是大家已經入戲,沒有人中途退席。陣雨一會兒就停了,我卻像通了電似的更加激情四溢,把書中看到的一幕幕都展現在觀眾眼前。他們時而輕鬆,時而緊張,時而歡笑,時而歎息,為這些萬裏之外發生的故事而動情。我就這樣一連氣地講了兩個半小時,到最後實在是快憋不住尿了,才終於收場。
當時我就知道講座非常成功,卻不知道我由此成了總場的名星人物。我生性愛出風頭,但這次風頭出得超乎想象,連老場長欒鳳山也進來湊熱鬧,等於為我捧場。事後他對別人說:“小煙這人不簡單,我心想光憑一張嘴在台上說說,又不是唱戲,會有人去嗎?我就是為這個進去瞧瞧,沒想到裏麵的人還真不少哩!我自己坐下來一聽,也入了迷,走不了啦!”那個年代的人們有一種特別的文化饑渴,一本好書帶給他們的快樂是現在難以想象的。我用我那顆被感動的心感動了他們,給了他們極大的滿足——這是我自己寫作想要達到、卻從未達到過的境界。
我的名字很快傳遍總場部,李東前尤其拿我當個寶,但凡跟“文化”沾點邊的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我。連醫院蓋了新樓,也來找我寫門牌。我膽子盡夠大,並不推托,寫了十幾張“職工醫院”,挑了一張最好的給他。場醫院拿到後,很快製成一塊水泥匾額,砌在大門上方,搞得像個牌坊。每個字一米見方,再刷上紅漆,極為醒目,讓我看著都有些膽寒——我本以為弄塊木牌子掛上就算完事。好在群眾反應不錯,有幾位懂書法的還評說“有體”、“有氣勢”,讓我漸漸心安。這幾個字直到我最後離開農場時,還高高地矗立在那裏。】
2021-3-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