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殺/自殺?—— 淺析戛納大獎影片《墜樓的分析》

本帖於 2023-11-02 18:44:14 時間, 由普通用戶 周遊喜相逢 編輯

遇到一部可以打滿分的好電影《Anatomie d’une chute 》(中文譯作墜樓的審判、墜落的剖析等等)劇本和女主角都太厲害了。不想用亮眼一詞去形容,因為兩者風格都特別紮實、醇和、去油、啞光、無任何化學添加……

 

好的文學作品都必須具有這樣一種巧妙的合理性。就像設計精密的兩個搭扣,哢噠一聲扣上了,那種理所當然令人服氣、舒適。漫長細致的調查和庭審過程展示了法律體係的美感,近似於數學公式、物理定律的美感,冷峻無情,但莊嚴理性……那純白之中隱含的高級。

 

我說過,過於賣弄的解構主義、多線程處理、不可靠敘述、反轉逆襲……都是在文學麵前耍雜技,是掩蓋作者心虛的道具。本片的成功不但在於編導放棄了雜耍,漸漸地,連同觀眾也一起放棄了對答案的好奇,更多的,是為這一對既聰明又平庸的夫妻的感情遭遇而心動、同情。這一切都依賴於劇本的強大,構思的精密。

 

對於案件真相,編導自始至終沒有從上帝視角給出標準答案。與普通開放式結局的故弄玄虛不同,多種答案才是本片的正確答案。這有點像標準化答題卷中的最後一個選項:all of the above. 麵對相同的證據,不同人、不同心態可以解答出不同的真相”,巧妙的是,它們都可以成立——像玩魔方,或者一盤樂高玩具。多種可能性的探討和隨之引發的深不見底的複雜人性的挖掘,才是一部電影最理想的結果。導演為此精心打磨了每個細節,以達成目的,同時與懸疑片劃清了界限。所以,固執地爭論自殺還是她殺,反複推敲蛛絲馬跡,甚至鑽研演員的微表情……這些都著相了,錯會了編導的本意。

 

同為寫作者,我最喜歡的當然還是對作家夫妻心理的剖析,這顯然也是劇作者自我經曆的傾訴:對自己、對彼此、對人群,自卑懷疑、妒嫉算計,又相知相惜。丈夫故意刺激並偷錄二人吵架對白的情節太真實了!不受歡迎的寫作者,剔骨割肉地奉獻,回應常常隻是一片致命的沉默。然而虛榮心恰恰是促使每個作者提筆上路的初心。丈夫在自己熱愛的領域裏耕耘多年卻一無所獲,眼看著妻子碩果累累,這種失敗感累加上對兒子失明的負疚,妻子無聲勝有聲的責怪和輕蔑,甚至還有性事上的無能為力……都讓他對死亡的選擇具有了充分的合理性。

 

巧妙之處還很多。包括夫妻矛盾中男女性格的角色置換、父親和狗的身份重疊、女主雙性戀的背景設置、結尾處小孩對大人用反轉的擁抱姿勢所表達的寬恕和救贖,阿爾卑斯山區與世隔絕的一片純白對生活汙點的凸顯…… 我不想說那些是什麽神來之筆,因為整部片子都是那麽順暢、自然、不驚乍,每一筆都嚴守了編導信奉的生活的合理性,真叫個高級!

 

這麽高質量的婚姻關係的描述,往上得追溯到《婚姻故事》和《革命之路》,甚至《克萊默夫婦》。但相比之下,這一部顯然最好,作家身份的設置奠定了它冷靜克製的基調。獨挑大梁的女主表演也更為上乘,很明顯,該演員具備的知識水平使她本身已經成為了文學的創作者。老實說,這樣的歐美演員和國內演員幹的其實是兩個行當。

 

全片的戲眼,也是最動人的一句:we love each other …… we are soul mates…… But how to prove it?” 夫妻之間複雜的、無法被世俗理解的愛,是本片另一條埋藏於案件之中的隱秘線索。不是所有的夫妻都以我們用刻板印象設定的優美姿態去相愛。但看上去不堪的愛,也是真愛。鬼迷心竅,那是外人不懂他/她的好。how to prove it?尤其是對那些並不真正在意的人們,對整個庸俗的世界。片中妻子一開始希望將案件辦成意外,就是本能地愛護死去的丈夫,不希望他不堪的一麵:失敗者的逃避”被眾人知曉,尤其不想讓兒子麵對。

 

But how to prove it?當所有的證據對女作家不利,她意識到必須自救,否則兒子的未來不堪設想。安眠藥情節當然是小說家的當庭創作,但撒謊並不證明丈夫就是她殺。著名的米蘭達條款就保證了當事人可以隱瞞對自己不利的事實。所以,在無法自證清白的情況下,她被迫撒謊了,以避免冤獄。是的,她可以在任何地方寫作,包括法庭。關於這點,兒子和她在法庭上,在監視隔離下,隔空無言中達成了默契。

 

丈夫的自殺其實也是對照顧兒子、對贖罪心理的厭倦。世人無法領悟的情緒,所幸最終被兒子領悟了。早慧的盲童是由兩位作家自小在家教育的孩子,一旦他在法庭上get到那句證據總是不足的。對於缺失和空白的部分,我們必須按照自己的觀點加以補充”(大意如此),一旦他選擇了相信母親,他是有可能也有能力發揮作家的遺傳天賦,進行關鍵證詞創作的。漫長無情的庭審,迫使孩子提早進入了冰冷的成人世界,但也使得他在最後陳詞中與逝去的父親心神合一,用自己稚嫩的口講出了男人無奈的心。是的,這段錯位的配音,不僅提示了孩子的編造,也提示了孩子對父親無能為力的父愛的諒解包容。往後餘生,他得依靠這個定性,這個他自己選定的答案(即對母親的信任,對光明的信仰)去渡過。親人之間,無須證據確鑿。 如果法律需要,公眾需要,那咱就給他們編一個。女法官的表情證明她也聽懂了這點。這一次,人情勝過了法律。

 

how to prove it(love)? why I have to prove it?這也是同期大片《奧本海默》用了整整三個小時想去表達的疑問……

 

看完已是半夜兩點,驚豔不已,立刻去翻找相關資料。果然,女導演的作品。我一直認為,女性對人心幽微的觀察和理解上的優勢,也是女性創作者不可替代的最大優勢。竟然,是本屆戛納剛出爐的金棕櫚大獎作品。感謝法國觀眾和評委穩定可靠的審美水平。在好萊塢如此墮落的今天,在電影這片夜空上,讓我等還有星辰可以仰望。

 

(作者周遊,現居美國加州,著有長篇小說《喜相逢》、散文集《借問桃花源》。歡迎點擊鏈接,與作者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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