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元旦,“北伐名將”張發奎在廣東韶關正式宣布就任第四戰區代司令長官。對於這次晉升,張發奎顯得十分猶豫。第四戰區成立於1937年8月20日,抗戰初期被視為一個次要戰區,最初的任務僅是“除對敵海陸空之擾亂,完成戰備態勢外,應充分準備參加第二期之作戰”。軍政部長何應欽名義上兼任司令長官,軍事實際由副司令長官兼第12集團軍總司令餘漢謀負責。
張發奎心裏很清楚,餘漢謀並不真心歡迎他去。“我同餘漢謀是廣東同鄉,是同學,也是粵軍第1師老同事。他的職位一直比我低得多,我當團長時,他甚至還未當上營長,他的飛黃騰達是在他推翻陳濟棠之後。我和餘漢謀並無夙怨,但也談不上深交。” 蔣介石約他談了幾次,最後答應調第4軍時期的骨幹李漢魂同去廣東接替吳鐵城任省主席,張發奎終於點頭應允。
《良友》雜誌封麵上的張發奎
其實呢,重慶原本想調薛嶽執掌第四戰區,無奈薛嶽個性太強,餘漢謀強烈反對,促使蔣介石改變主意,改以張發奎代理第四戰區司令長官。薛嶽為此大為不滿,不惜辭職對抗,陳誠苦口婆心好話說盡,薛嶽總算答應擔任第九戰區副司令長官、代司令長官職。餘漢謀拒絕薛嶽,不好再拒絕張發奎,但他內心始終無法釋然,到了1965年還對人說:
以張向華代理第四戰區司令長官,是委員長的一片苦心。抗日期間,不能不想辦法安置他,其實他的部隊已所存無幾,委員長深知我識大體,能夠和衷共濟與張向華合作,才作了這樣的安排,但有特殊事情,仍與我商議。我的幹部對我是絕對服從,我命令部隊歸誰指揮就歸誰指揮,是絕沒有問題的。如果別人想另打主意,他是指揮不動我的部隊的。
薛嶽、餘漢謀、張發奎合影
1938年12月24日,張發奎、李漢魂從韶關來到翁源餘漢謀第12集團軍總部。在次日的歡迎會上,張發奎發表講話:
我是由粵軍第1師出身的軍官,你們第12集團軍的部隊也是粵軍第1師發展起來的。我們粵軍第1師從鄧鏗師長建立以來日益壯大,在兩廣和大江南北,經過無數次的戰役,從沒有打過敗仗,是國民革命最堅強的部隊,不意這次你們第12集團軍在惠廣戰役中,隻和敵人作過幾次小的接觸,就潰敗下來,放棄了華南重鎮廣州。這不僅是粵軍第1師同人的奇恥大辱,也是廣東人民的奇恥大辱。我這次來當第四戰區司令長官,並不是來爭官做、爭地盤,而是來協助餘總司令振軍經武,恢複名譽。待廣州收複後,定將廣東軍政大權交還給餘總司令負責,絕不戀棧。
張發奎第四戰區司令長官委任狀
餘漢謀當場眼淚直流,不作一聲,第二天一大早,便約親信李潔之等人商量對策,決定采取忍讓態度,內部積極補充訓練,臥薪嚐膽,靜待時機,東山再起。
第四戰區所轄部隊不多,第16集團軍部署在粵桂邊區,第12集團軍集中在廣東境內,包括戰區直屬部隊在內,所有人馬加起來尚不及武漢會戰時張發奎指揮過的第2兵團。不久,吳奇偉奉命率第9集團軍進入贛粵邊區,張發奎把第65軍從第12集團軍分出,撥歸吳奇偉指揮。
張發奎當然知道餘漢謀會很不開心,但他認為第65軍是國家的軍隊,並非餘家私有。作為司令長官,張發奎迫切尋求可以掌握的基本部隊,他將第64軍和粵省保安團主力編成的暫2軍合編為第35集團軍,以廣東省政府主席李漢魂兼任集團軍總司令,實際由副總司令鄧龍光負責。
張發奎穿過的軍服和勳章
這一連串舉動被餘漢謀視為分割第12集團軍的統一,銳意樹立原第4軍係統的勢力,因為吳奇偉、李漢魂、鄧龍光都是第4軍出身的將領。餘漢謀“能忍自安”,底下的弟兄不幹。比如張發奎要求第12集團軍撥交吳奇偉輕機槍50挺、汽車20輛等一批軍需,李潔之就以並非兵站所有,不是兵站職權可以撥交為詞進行搪塞。
李漢魂調整地方官員,也被視為針對餘漢謀勢力的一種舉措。據李潔之回憶,在改組調換中,凡是和餘漢謀有關係的人,一概撤換,連餘最親信的幹部,省府委員李煦寰和委員兼建設廳長徐景唐亦在撤換之列。李事前不征求餘的同意,餘漢謀便在背後罵李“忘本”。 張發奎感到諸多製肘,他在回憶錄中寫道:
餘將軍本是個老成渾厚的人,但亦常因這種封建勢力所左右,而無法擺脫這種羈絆。我每於作戰指揮上,不是須特別加以協調的考慮,便是隻得聽他們自己去調度,而不加以過多的幹涉,形成了一種尾大不掉的情勢。
餘漢謀
1940年6月,重慶以一個戰區不便在二個不同的正麵指揮作戰為由,將廣東方麵單獨劃開為第七戰區,兩戰區分界線為電白、茂名、信宜相連之東北縣境迄粵桂邊境相連之線,以東地區及海南歸第七戰區,以西歸第四戰區。8月,餘漢謀正式擔任第七戰區司令長官。這也是張發奎本人的意思,他後來回憶說:
鑒於餘漢謀觀念封建,我想還是我離開廣東為妙,當然我是很不開心的。我這個第四戰區司令長官,名義上和責任上雖然指揮兩廣地區對日作戰,實際上,蔣先生賦予我所指揮的始終隻是兩廣的一隅。在1940年1月7日前,命我將桂南交桂林行營指揮,我所指揮的就隻廣東一隅,1月7日後又命我將廣東交給餘漢謀,而再把桂南交回我。說來說去,都好像是一個笑話。
張發奎使用過的望遠鏡
第四戰區司令長官部位於柳江之濱蟠龍山麓一處廢棄兵工廠內,張發奎又在臨江處築起一座小樓,平時就住在一艘長約20米的木艇上。廣西是桂係的地盤,對於地方行政,張發奎“張公百忍”,相當識趣,“以我過去曆史,安敢再作過份之想,這個殘杯冷灸,實已受賜多多”。
與世無爭的張發奎也有忍不住的地方。餘漢謀的憲兵隊護送鴉片從韶關運到粵桂邊區,主張禁煙的張發奎電令第64軍第155師師長鄧鄂查扣鴉片,鄧師長表示難以執行,畢竟張長官到兩廣是客卿性質,餘長官才是“南天”一方之主。
張發奎當即發問:“你是我部下還是他部下?”鄧鄂答道:“軍事行動上絕對服從張長官命令,其他事務不能遵循。”張發奎十分氣憤,本想懲罰鄧鄂,但鄧的兄長鄧龍光是李漢魂的莫逆,李漢魂又是自己的鐵杆兄弟,事情隻好不了了之。
張發奎視察戰地
另一次發怒發生在1941年6月。那時節柳州陰雨連綿,司令長官部附近的軍械庫炸藥受水浸,起化學反應,洞庫持續冒白煙。中校庫長姓何,據說喚何應欽叫叔叔,何庫長對這事很不重視,等煙霧一天比一天濃,他才打算將炮彈搬出。但為時已晚,洞內溫度不斷升高,人員不能進出,炮彈無法及時轉移。
張發奎知情後,天天派副官處去人了解情況,何庫長總是三個字:“沒危險!”30日那天,“轟隆”一聲巨響,蟠龍山頓時天昏地暗,硝煙彌漫,洞庫炸飛了天。張發奎氣的要法辦何庫長,何應欽屢次函電解送重慶訊辦,甚至不惜以軍委會的名義下令解渝。張發奎頂住壓力,堅持到底,硬是把庫長給斃了。
張發奎在廣西昆侖關
後來著名的曆史學家黃仁宇當年是一名國軍下級軍官,他路經柳州時拜訪了張發奎,晚年在回憶錄《黃河青山》中這樣追記道:
他個子不高,相當瘦,動作敏捷。不幸的是,一位偉大戰士的魅力,就像劇作中的英雄一樣,需要舞台來烘托,這可不是遠離戰場的一間小平房辦公室所能做到的。張將軍出來見客時毫不做作,當著我們的麵揉眼睛,似乎剛從午睡中醒來。他的勤務兵端茶給我們。將軍告訴我們,下級軍官勢必要走許多路,他年輕時,曾走遍中國的西南地區,沒有一個地方不留下他的足跡。
抗戰後期,張發奎穿上美軍製服拍照
除此之外,整個拜會過程平淡無聊。但這次經驗更讓我相信文學界人士的力量及影響力。在大眾心目中,英雄事跡要顯得真實可以理解,前提是必須要有像田漢這樣富有創造能力的藝術家,才能在紙上以浪漫和節奏感重新安排英雄的豐功偉業,最重要的是要有扣人心弦的舞台效果,例如吳淞江上烏雲低垂,強風刮起長江上的波濤,戰旗飄揚,戰馬嘶鳴等等。
黃仁宇說的沒錯,比起北伐時期的叱吒風雲,張發奎內心是落寞的,回首八年全麵抗戰,“我們以空間換取了時間,但在戰術上,我們失敗了。講句真話,我從未取得過一次勝利。在整個抗戰中,我們一直采取守勢。在戰爭快要結束時,我首次負責發動大規模的攻勢,可惜攻勢剛開始,戰爭就結束了”。
參考文獻:
1、《張發奎口述自傳》,當代中國出版社2012年。
2、《愛國名將張發奎先生文物史料目錄》,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2005年編印。
3、《揮戈躍馬滿征程:張發奎將軍北伐抗戰紀實》,廣東人民出版社1990年。
4、《李潔之文存》,廣東省興寧縣政協文史委1990年編印。
5、黃仁宇:《黃河青山》,三聯書店出版社200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