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丨“家裏連一天的糧食都沒有”,抗日戰爭中的大學教授zt

來源: 頭發與財富成反比 2019-03-20 17:54:35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4514 bytes)

上午我不讓你拿米回來,因為這很難看。哪有教授滿街背米的?所以等到天黑才送過來。沒料到你們家竟然連一天的糧食都沒了。

撰文/袁征,華南師範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1986年寒假,太太和我去看她的父母。閑聊當中,嶽父章振乾講了一些過去的經曆。我覺得那些真實的故事可以供史家參考,也可以讓讀者消遣,拿個本子做了記錄。

1937年4月,嶽父在東京帝國大學念完研究生。嶽母還有幾個月才畢業,嶽父留下等她。7月,日軍全麵侵華。在日本的中國留學生幾乎全部拂袖而去。嶽母馬上放棄學業,跟嶽父一起回國。

嶽父在協和大學念書的時候,陳錫襄先生是他的老師。陳先生擔任福建省銀行總經理,請嶽父當董事會秘書。嶽父參加了省抗敵後援會和福州文化界抗日救亡協會,聯係留日學生,組成福建留日同學會,進行抗日活動。其中一件事是寫反侵略文章,用日語向日本廣播。

福建永安抗戰遺跡

因為日軍的威脅,福建省銀行撤到南平,不久又隨省政府遷到永安。一個教育廳的職員找嶽父,說永安比較閉塞,大家不大知道抗日的消息,想辦一份小型報紙,問嶽父願不願意當發行人。嶽父覺得挺好,找到永安縣政府裏的熟人,辦了注冊手續。幾天之後,抗日小報《老百姓》就在永安街頭散發。這是福建戰時省會第一份抗戰報紙,大家說它是文化抗日的先鋒,嶽父很高興。這小報開始印五百份,因為受歡迎,很快就增加到五千份,後來因為發表主張聯合共產黨抗戰的文章,被勒令停刊。

嶽父當到節約儲蓄部代經理,但很不讚成新任總經理的投機式經營。總經理和他的親信也知道嶽父的不滿。在中山大學任教的董家遵先生回福建探親,談話間知道嶽父想離開,問他願不願意到中大。嶽父說好。中大經濟係主任是王亞南教授。他原來就聽到一些教師的推薦,但因為銀行的工資比大學高很多,擔心嶽父不肯去,於是跟張雲校長商量,然後給嶽父發了一份征聘電報。

經濟學家王亞南位於廈門大學的塑像

收到電報,嶽母很高興,說:“這電報來得及時,替我們出了一口氣!”

而嶽父這時卻有點猶豫:第一,當教授收入大為減少,妻子和孩子要跟著過窮日子;第二,當時中山大學在粵漢鐵路上的坪石鎮,受日軍攻擊的危險大於永安。

嶽母一向敢做敢為,痛快地說:“我不怕窮,這點你不要顧慮。至於哪裏危險就很難說了,永安也不一定安全。在省銀行再呆下去,你會喘不過氣來的!”

於是一錘定音,嶽父拿著電報辭了職。

為了躲避日軍,中山大學從廣州遷到坪石。那地方很小,中大一去,十分擁擠。

嶽父他們剛到,住在董家遵先生那裏。同事和朋友們幫著找房子,但挺不容易。嶽父、嶽母不想麻煩董家太久,就抱著一個孩子,牽著一個孩子往田裏走,看看能不能找個農家住下,結果還真碰到一家。前後兩房,都沒有地板,腳下就是泥土,很潮濕。他們問有沒有家具可借。

房東指指一堆破爛,說:“你們自己看吧,能用就拿去。”

嶽父、嶽母翻了一下,找出一些凳子和木板,都很髒很舊。他們把房子租了下來,嶽母用刷子和抹布認真洗刷。東西曬幹了,他們搬過去,用磚頭頂起兩張床。兩條板凳架著房東原來擺攤的大木板,當嶽父的書桌。沒有電,嶽父晚上隻能在昏暗的油燈前看書備課。

嶽父晚上要工作,帶著大兒子住外間。嶽母還要喂奶,帶著小兒子住裏間。睡外間的整晚聽到牛的呼吸,睡裏間的整晚聽到豬打鼾。床板雖然洗刷過,臭蟲不知從哪裏又冒出來,把大人小孩咬得又癢又疼。頭幾晚嶽父和嶽母幾乎沒法睡,到後來就習慣了。

中山大學遷坪石時期校舍鳥瞰圖

中山大學說是在坪石,其實隻有行政中心和文學院在那裏。農學院在粟源堡,醫學院在樂昌城,離坪石有挺長的路。法學院在一個鎮上,跟坪石隔了條河。經濟係歸法學院,嶽父上課要坐渡船。有天早上風雨交加,擺渡間隔的時間長了。嶽父晚了一點到,走進教室,很多學生大聲笑。嶽父不知怎麽回事,抬頭看黑板,上麵寫著“張先生狂風暴雨也會來”。原來學生們覺得自己猜對了,得意起來。

有個冬天的晚上,一位學生匆匆跑來,說他的朋友因為政治問題要逃走,需要一點錢。嶽父問嶽母,家裏還有多少錢。嶽母說五十塊。嶽父叫她拿出來。嶽母說:“明天還要買米呢。”嶽父講:“先救急,買米的事以後再說。”

第二天,家裏的米隻夠煮早餐。嶽父到董家遵先生那裏,講了情況,跟他借米。當時讀書人逃避抓捕是常有的事。董先生叫嶽父把米袋留下,說他把米送過去。嶽父說自己帶走就行,董先生堅持由他送。嶽父隻好先回家,等到中午,董先生沒來。嶽父問家裏有什麽能吃的,嶽母說還有兩個水果罐頭。他們就用那東西對付。到傍晚,董先生還沒來,孩子餓哭了。天黑以後,董先生才背來一袋米。

看到嶽父家的情況,他大為歉疚,說:“上午我不讓你拿米回來,因為這很難看。哪有教授滿街背米的?所以等到天黑才送過來。沒料到你們家竟然連一天的糧食都沒了。”

戰時物資缺乏,價格高昂。有些教師為了補充收入,到外地買點生活用品,轉手出售。有些教師出賣自己的西服和家裏的用具,有些教師讓孩子擺地攤。

教師生活如此艱難,學校還時常拖欠工資。教師依賴薪水,不能按時拿到工資,很多家庭的生活就陷入危機。有一次,教師們實在忍無可忍,決定罷教,向社會發表宣言。宣言由哲學係教授起草,中文係教師潤色,其中講道:“無穀可食,忍病不醫;子女荒嬉,婦歎於室”。學生們理解老師,馬上聲援,表示同情。師生抗議,聲勢浩大。學校領導急了,趕快補發部分欠款,向教師道歉。教師本來就是不得已而為之,生活能勉強延續,就回到課堂,拿起粉筆。

因為這樣的情況,抗戰時期被迫遷移的大學總的來講研究水平是不高的。傅雷先生概括說,外遷學校的水平不如淪陷區的學校,此話不假。

嶽母生在印尼,祖籍梅縣,會講客家話,跟坪石的農民語言相通。她向人家要了兩塊一兩平方米的廢地,借農民已經磨壞了的舊鋤頭,開荒種菜。土很肥,地裏的辣椒、蔥和白菜都長得很好。但地太小,種不了多少東西。嶽母又要了一小段水溝,在水裏種西洋菜。她是華僑富商的女兒,過去四體不勤,這時天天兩腳爛泥,滿頭大汗,渾身酸疼,卻沒有一句怨言。

今天的廣東韶關農村

嶽母還買了兩隻小雞,用剩飯剩菜喂養。大家看著小雞不斷長大,都很高興。一天夜裏,小雞大叫。嶽父、嶽母連忙起床,看到一隻被老鼠咬死,另一隻被拖走,非常掃興。嶽母不肯認輸,又買了四隻小雞,晚上把雞籠掛在蚊帳杆上,像養鳥一般。結果小雞躲過了山裏饑餓的老鼠,很快長大。

1944年,日軍要打通粵漢和湘桂鐵路,勢如破竹。

中山大學遷到坪石似乎不大高明,那正好在交通順暢的粵漢路上,這時不得不轉移。學校沒有統一的搬遷計劃,叫各個學院自尋生路。法學院的書生束手無策,後來聽信了一個湖南學生的意見,決定遷到他的家鄉臨武牛頭汾。不知是學校還是學院的規定,教師和學生可以自己選擇去不去。結果大部分學生都回家,王亞南先生到贛州郭大力那裏暫住,後來沒有再回中大。

嶽父和幾個教授帶著家小坐一艘船,在彎彎曲曲的河道上走了接近一個禮拜,上岸再步行一段路才到牛頭汾。住下沒幾天,大家就知道那不是久留之地。教師和家屬紛紛離開。嶽父覺得學校到處漂流,太不安定,準備把太太和孩子送回老家。他們折回坪石,坐火車到曲江,再坐福建省銀行的運鈔車到永安。運鈔車在贛州停留,嶽父見到王亞南。王先生講,他接任福建省研究院社會科學研究所所長,希望嶽父跟他一起幹。嶽父說,他把家屬送到連江,就要折回中大工作。他們一家到達南平,剛好連江和福州被日軍占領,原來的計劃泡湯。

王亞南先生托人捎話,說嶽父不能把妻兒送回連江,到社會科學研究所工作是唯一出路,中大那邊由他去解釋。嶽父一家隻好在永安住下。王先生安排嶽父當經濟研究組組長。所裏還有政治研究組和文史研究組,政治組的組長是楊潮。嶽父家在經建新村,住王亞南先生隔壁。嶽父在中山大學念書的時候,跟謝東閔是好朋友。謝先生有一段時間來永安,在美國新聞處東南分處當編輯,也住在那裏。後來他去了台灣,當過副總統。

王亞南先生創辦《社會科學》季刊,楊潮領導的政治組跟省政府編譯室合辦《國際時事研究》周刊。他用羊棗的筆名發表時事評論,非常尖銳,影響很大。嶽父研究農村經濟。1945年,他聽說閩西地區的土地狀況很特別,決定去調查。王亞南所長很支持這個項目。嶽父帶領研究人員到閩西,調查了一百一十五個點,訪問了一千八百多戶。中山大學法學院派了兩個助教來參加,希望嶽父調查之後回學校把課上完。嶽父覺得義不容辭,離開閩西就去廣東蕉嶺,中大法學院在那裏開課。嶽父教了兩個星期,平均每天講五節。法學院院長胡體乾請嶽父吃飯,知道嶽母的老家在梅縣,於是說,學院下學期要搬到那裏,已經看好地方,請嶽父帶著嶽母去講學。

1945年,美軍考慮在中國沿海登陸,打擊日軍。美國新聞處東南分處委托改進出版社助理編輯周璧到浙東,跟新四軍商量交換情報。周璧回程被捕,國民黨特務在永安抓捕跟共產黨有關的人。

楊潮兼任美國新聞處東南分處顧問,是共產黨員,自不可免。嶽父從廣東回到福建,楊潮已經逃進美新處東南分處,國民黨當局正在向東南分處施加壓力。不久,楊潮被捕。社科所政治組助理研究員李達仁也被抓走,遭到毒打。這次“永安大獄”逮捕了二十多人。王亞南先生非常生氣,對研究所的同事說:“他們可以抓我們的人,但決不能要我們做他們要做的事!”隨後辭職抗議。

嶽父代理研究所長。他整理分析從閩西帶回來的材料,發表了三篇關於當地土地問題的論文。1966年,那些資料被抄家的人搶走,沒法找回。後來嶽父出版了《閩西農村調查日記》,多少保留了那次調查得到的一些情況。

王亞南先生離開不久,省政府秘書處送來公文,說省政府主席派一個人到社會科學研究所工作。那位先生是盡人皆知的軍統特務,原來在省保安處掌管軍法。社會科學研究所資料室主任陳慈銘因為“赤嫌”被抓,頭一次審訊他的就是那個人。陳慈銘不但受審,還挨了打。那特務一來,研究所就肯定不得安寧。

當時的讀書人比較硬氣,嶽父決定抵製省政府主席的命令。他當即找了院長周昌芸、動植物研究所所長黃震、工業研究所所長林振驥和院秘書鄭書祥,講了省政府的公文和自己的態度。兩個所長和院秘書都支持嶽父。院長說:“我們一起去找劉主席,跟他攤牌。”

周院長帶著嶽父他們去找省政府主席劉建緒。他首先發言,開門見山:“那個人不能做研究,這是眾所周知的。”書生沒有勢力,最硬的一手就是辭職。周先生對劉建緒說:“我們甘心清苦,隻想做出成績。如果研究環境破壞了,我們隻能另圖他就。請劉主席重新考慮。”大家同聲附和,情緒激動。

劉建緒聽了之後,說:“他是別人推薦的。好吧,我再同那些人談談。現在按照你們的意見辦。請大家安心工作。”

“永安大獄”後不到一個月,日本投降,研究院搬回福州。嶽父到連江看望母親,知道一個外甥被投降了的日軍抓去挑行李,走到丹陽竟被他們一刀捅死。已經投降的敗兵還那麽凶殘,嶽父心裏非常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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