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歲月如梭,一年又一年,四十年倏地一下就過去了,連升終於盼到了可以踏上故土的那一天。
硝煙已散、歲月靜好,永泰裏好像變了很多,又好像什麽都沒有變,兒時的記憶永生難忘,初戀情人亦刻骨銘心。鬥轉星移、歲月變換,人來人往、熙熙攘攘,世上萬物皆為時間和空間的過客,愛恨情仇、恩怨是非俱往矣,留下來的就隻有回憶。
連升在永泰裏的天井裏躑躅,抬頭望了望三樓,那個他曾經生活過的地方,不禁百感交集,前塵往事一起湧上心頭:娘,您還在嗎?妹,哥回來了,回來看你了。
他順著樓梯爬上三樓,呆呆地望著眼前的這扇熟悉的大門出神,裏麵曾經有個屬於他的天地,他的愛、他的情、他的過去甚至他曾經的未來,都被關在裏麵出不來了,永遠地出不來了。
他曾經無數次冥思苦想過,與心上人重逢時的欣悅情景,四十年朝思暮想的思戀早已在他心裏積沙成塔、匯溪成河,而在他的夢想幾近幻滅之時,命運又給了他若隱若現的希望。
正在連升沉思之際,門突然“吱扭”一聲打開了,隻見門口站著一個跟自己年齡相仿的男人,他的頭發鬢角均已花白,歲月也在他的臉上刻下了滄桑印記。
連升與他對望了片刻,正要開口跟他打聽打聽情況,那人卻回頭衝著屋裏高喊:“嫚,快來,看看誰來了。”他神情淡然,然而嘴角卻在輕輕地嚅動。
“誰呀,這個時辰誰會來呀?”
女人的聲音溫柔又清亮,連升不由得渾身顫抖,夢裏依稀,這個於他宛如天籟一般、熟悉然又陌生的聲音,猛然喚起了他沉睡的記憶:那個秋天,那棵老鬆樹下,那個他無法忘懷的時刻,她偎依在自己的懷裏跟他說,‘我願意’,也是這般溫柔甜美。
連升迫不及待、翹首引頸,一眼就看見了男人背後的女人,歲月也在瞬間閃回到了四十年前那個大廈將傾、風雨飄搖的日子,命運在這裏將他們短暫相連,卻也讓他們自此長久分開、相思卻不能相見。
思念的閘門一旦打開便無法關上,隻能讓情感的洪水肆意流淌,“妹,是我啊,哥回來看你了”,他一聲呼喊,不禁老淚縱橫,衝過去拉著櫥嫚的雙手抖個不停。
櫥嫚也認出了他,跨越了四十個春秋的時光頓時濃縮在了這一刻,她心裏酸甜苦澀、五味雜陳,萬般委屈如火山般噴湧而出,她扭過臉去,眼淚在眼眶裏不停地打轉兒,她使勁咬著唇,就是不讓淚水流出來。
“妹,哥對不起你,我是身不由己啊,我一天天、一年年地盼,盼了快四十年啊。”連升把頭埋在櫥嫚的雙手掌心裏,不停地頓足,哭得像個孩子。
一旁的男人道:“哥,進屋說吧。”
連升抬眼透過朦朧的淚水,這才看清楚,眼前這個男人竟然是達源,他有點驚奇:“哦,達源啊,你,你們……”。
“都到家了,先進屋吧”,達源依然是那麽淡然。
眾人落座,櫥嫚這才發現,連升還帶著一個少年,見他眉清目秀、文質彬彬,神態、樣貌依稀可見哥少時的影子,櫥嫚在心裏冷冷地笑:不是說好的,一起活、一起死,一生隻許一人的嗎?一輩子有那麽長嗎?
她感慨道:“哥,孫兒都這麽大了哦,難怪咱們都老了。”
連升心有愧意:“是兒子,快十三了”,他招招手:“念祖,過來,這是姑姑。”
“姑姑好”,念祖到了變聲期,聲音雄渾有磁性,像極了當年的連升。
“哎——,真是個好孩子,跟你爸當年哪兒哪兒都像。”多年來一直縈繞於懷、難以排遣的那個謎團一下子揭曉了,雖是意料之外,倒也算是情理之中,櫥嫚略感釋懷,平靜地問念祖:“媽媽怎麽沒有一起來啊?”
念祖答:“她要照顧阿公和阿嬤,走不開。”
“這是……”,連升正想讓念祖問候達源,卻突然卡住了,他不知讓兒子喊達源‘姑父’是否合適。達源知他犯難,就笑了笑,跟念祖說:“念祖啊,就衝你爹給這起的這響當當的名字,你必須喊我二叔。”
念祖道:“二叔好”。
“哎——,嗬嗬,嗬嗬嗬嗬”,達源笑得開心,眼裏噙著淚花,櫥嫚見了不禁心頭酸楚。
達源跟連升說:“哥,咱今晚就在家吃個全家宴,一家人湊一起,熱熱鬧鬧的。”他又扭頭跟櫥嫚說:“嫚,我去大窯溝買點菜、割點肉,順便把愛蓮他們也喊過來,你陪哥先嘮嘮嗑,我快去快回。”
櫥嫚去裏屋拿來一把鈔票、銀行本以及各種票證塞達源手裏,道:“你順道兒買紮啤酒,再稱幾斤蛤蜊,我還想炸點魚,沒有小黃花的話就買刀魚,咱哥好那口。”又小聲叮囑他:“這月還剩二斤肉、一斤蛋、半斤油,一遭都買出來吧,我給你的錢有點緊巴,本兒上還有80來塊,你提50吧。”
達源壓低嗓門,建議:“一把都提出來就是了,哥幾十年了才回來趟,你手頭得寬裕點兒,別讓他看咱笑話,再窮咱也不能委屈了遠道來的客。”
櫥嫚道:“那不行,還有八天才發工資,給你抓藥、看診的錢得留出來,說什麽也不能動。”
“好吧,那我還得去趟百貨大樓,買點兒高粱飴、花生糖、桃酥什麽的,哄孩子的。”達源臨走又大聲招呼念祖:“念祖,走,二叔帶你出去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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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還喧鬧沸騰的屋子忽然冷了下來,連升湊過去,坐在櫥嫚身邊,試探著想去拉她的手,她卻下意識地把手抽了回去放在身後。
連升一愣,感覺到了生分:唉,畢竟快四十年沒見了,我這又是冷不丁地冒出來的,不怪她認生。
初戀情人久別重逢,沒有碰撞出想象中的那種激烈的火花,也許,深處的激流漩渦會被平靜的水麵所掩藏,又或許,激情的棱角在歲月的長河裏已經被風浪給磨蝕掉了。
氣氛似乎有點尷尬,想到達源與妹相濡以沫、你儂我儂幾十年,連升脫口就問:“達源,哦,妹夫對你還好吧?”連他自己都不清楚,他為什麽要這麽問,他也不知道,他到底希望從妹口中聽到‘是’,或是‘不是’,而這兩樣答案,無論哪個於他都同樣難以接受。
“你還是喊他二弟吧,更合適一點”,櫥嫚輕歎一聲,意味深長地說:“嗐,他是個實誠人,一諾千金,許過我的誓願從來沒有違背過。”
“妹,我知你心裏怨我,不是哥成心要違背諾言,實在是情勢所迫、逼不得已啊,我又能怎樣?!”連升心裏難受,淚水頃刻湧出了眼眶:“那年我隨部撤到台灣,開始還以為國軍很快就可以光複大陸了呢,我等啊等,一直等得沒了指望,明明過了海就到家了,這段海路說長不長,說短卻讓我走了快四十年,四十年呐,人生能有幾個四十年?”
今時已非同往日,唉,哥已經娶妻生子了。想到這裏,櫥嫚的心頭之上也是五味雜陳,然而她卻故作平靜,問:“嫂子可好?”
連升道:“嘉貞,還記得她吧?我等了你二十年,她也等了我二十年,我已經辜負了你,不能再辜負她了,我倆五十八年(1969年)結的婚,所以念祖才這麽點兒大,你呢,幾個孩子?都老大不小了吧?”
櫥嫚淡然一笑:“膝下隻有一個女兒,明年就虛齡四十了,噢,我外孫子都上小學三年級了,時間過得可真快,一晃就是幾十年。”
“哦——”,連升悵然,幾十年刻骨蝕心的思戀他拿得起卻放不下,如今時空轉換、造化弄人,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其實早已成了他人的枕邊人,而且還是便宜了那個姓楊的,讓他近水樓台、鳩占鵲巢!
連升終究意難平:我走了之後,你倆不也很快就結婚了嗎?唉,到底還是跟了他!
連升難掩心中的失望與失落,他張望了一下四周,見堂間裏的家具陳舊又簡陋,幾十年的桌子修補了還在用,除了供桌上常年供奉的菩薩不見了外,屋裏隻多了幾件常用物什和雜物,其餘好像都沒怎麽變。
櫥嫚明白他內心的牽掛,淡淡地道:“娘是68年八月十五那晚上沒的,享年65,她走的時候安詳平靜,沒遭大罪,我跟達源給她送的終。”
連升雖有心理準備,但還是難以接受,問:“娘緣何故去?猝逝,還是久病臥床?”
櫥嫚不敢與他的雙眸對視,她不忍告知他實情:娘年年等你八月十五回家團圓等了快20年,那晚她還是沒有等到你,想想到下個八月十五還要再捱365天,這期間不知還要上台挨多少次批鬥、被多少次掛破鞋當眾羞辱,她實在等不了你了,就吞了安眠藥,人給拉到醫院雖然還有口殘氣兒,然而醫生卻不給搶救,因為她是黑五類分子,又是畏罪自殺。
想起娘臨終時,她躺自己懷裏,大喊了一聲:“兒啊——”,這才咽下最後一口氣,櫥嫚的心頭一陣酸澀,她含糊道:“娘算是,意外猝終吧,沒搶救過來。”
在櫥嫚的心中,娘是屬於天上的,一不留神下到凡間,流連盤桓了幾十年後,看看實在不喜歡這人世間的喧囂嘈雜,就又回去了。因此,櫥嫚從不用“死”以及與之相似的字眼來敘述娘的離去:質本潔來還潔去,娘隻是回家去了。
連升想著母親如此坎坷多舛的一生,難免傷心難過,他哽咽道:“唉,沒想到娘這麽早就走了,我這不孝兒沒能在母親跟前盡孝,實在是羞愧難當、枉為人子……妹,謝謝你。”
“哥你見外了,我這做女兒的給自己的娘親養老送終,難道不是天經地義、責無旁貸的事情嗎?何謝之有。”
連升問:“娘埋骨何處?我想去祭奠一下她老人家。”
櫥嫚道:“娘走前再三叮囑,讓我務必把她的骨灰撒到海裏去,說是今生不能與你人間再見了,她的骨灰也許有一天能飄洋過海一直漂到台灣,冥冥之中她興許就能在台灣的某個港灣與你相會了。”
連升聞言頓時情緒失控,他放聲慟哭,連連猛批自己耳光,他涕淚俱下,哭得透不過氣來:“娘啊,兒罪該萬死,害您老人家魂魄難安,都是我的過,該下地獄的那個是我啊。”
曆經生離死別、見慣人間各種苦難的櫥嫚早已心如止水、波瀾不驚,她平靜地勸道:“哥,節哀,娘她老人家如今在天上自在逍遙、冷眼旁觀,再也不用在人間受苦遭難了。”
連升跪地,衝著海的方向給娘磕了三個頭,以感念母親的養育之恩。
櫥嫚將連升攙起,道:“哥,去你屋看看吧,都還是老樣子,娘囑咐過的,一縷線、一根針都不能挪動。”
連升進屋去,見他的房間依舊是那麽簡樸整潔,牆上的那幅桃花仙子圖在經過歲月的磨蝕、戰火的洗禮已經走了樣兒,看上去甚至有點猙獰可怖、醜陋不堪。他過去,伸手在枕頭底下摸了摸,果然不出所料,他摸出了那把桃花斬。
睹物思舊,連升忿而發狂,他將手裏的那把桃花斬高舉起,然後“咵”地一聲將之重重地摔下,那斬一下子就被摔成了兩截兒,他又衝過去,一把扯下牆上的那幅仙子圖,將它狠狠地揉巴揉巴扔地上,再用腳踩著它搓來搓去以解心頭之恨,他喝問:“妹,還留著這些做什麽嗎?!我的一生都被它們給毀了,難道你嫌這些物什害得你、害得我們還不夠嗎?!”
“習慣了就好,我視而不見、心如止水,其奈我何?”櫥嫚苦笑一聲,依舊淡然:“經過的、曆過的,無論好的、壞的,想要的、不想要的,都是回憶,不是嗎?”
櫥嫚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態度讓連升感到詫異,甚至讓他感到了心悸,他內心惶恐,問:“妹,告訴哥,這些年你到底都經曆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