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後來簡單的查了一下威海的曆史,那一年應該是一九三八年。莊裏頭各種消息傳的人心惶惶,日本鬼子殺人放火啦,洋槍洋炮太可拍啦,等等等等。汪鎮大集也沒幾個人去了,莊裏頭做生意的都歇了下來,姥爺也沒辦法挑雞蛋了,隻好窩在莊裏頭混日子。不過眼瞅著到了秋收了,也沒見個日本人的影子,莊裏頭人們開始尋思,是不是傳言太玄乎了?其實日本人也是人,應該也沒什麽不一樣吧?是不是和汪鎮換了個新縣長一樣?於是莊裏頭鬱悶的氣氛有所緩和,同時,因為地裏頭的莊稼成熟了,忙活了一年了,要開始收獲了,所以,莊子裏頭修钁頭的,編筐的,壓場的,各人都開始忙活起來,為秋收做著準備。
噩夢開始的那天早上,莊裏頭人們和往常一樣,很多人家正要推著獨輪車去田裏頭掰玉米,就聽見幾聲怪異的鑼聲,然後有人吆喝著讓所有的人到莊子西頭的打穀場上頭集合,一個也不能少,後頭還跟著幾個麵貌不善的背著洋槍的兵。莊裏人無奈,放下農具,聚集到了打穀場上。秀才和環姐扶著媳婦,小娟抱著剛過了百歲的孫子進海。開頭人們還小聲嘀咕著,疑惑著,等聽見幾聲嘰裏呱啦的,奇怪的話的時候,人們靜了下來,原來,靠穀場北頭有一顆樹,樹底下也不知是誰家壓穀場的碾砣豎著放在那裏,有個矮小的,穿身軍裝的中年漢子正站在碾砣上頭皮笑肉不笑地喊話。嘰裏咕嚕的,眾人你看我,我看你,沒一個明白的。正疑惑著呢,旁邊有個戴眼鏡的人走到前麵,後來才知道是翻譯的,說,“太君說,日本的一支小隊就駐紮在汪鎮上,以後你們要好好聽日本人的話。日本人是很好的,大東亞共榮啊!”
打穀場上一下子響起嗡嗡的議論聲,“日本人是什麽人啊?一句人話都不會說。” “就是,怎麽我們就得聽他們的?”
“大凍鴨是什麽鴨?”翻譯不耐煩了,叫著問誰是保長,老保長那是已經六十多了,急忙湊過去,一貫的見誰都是沒開口先滿臉帶笑,“我就是,您說什麽凍鴨,俺們不明白呢。”還沒等翻譯回答,後麵碾砣上頭大日本人烏裏哇啦又說了一通。翻譯急忙翻譯“太君說了,以後日本人就是這裏的主人了,你們都要聽日本人的。日本人會幫助你們的。”“日本人是什麽人啊?怎麽他們就成了主人了?”保長也是自言自語一通,結果翻譯就翻了出來,當時站在保長旁邊的一個日本兵忽然就舉起槍托,猛地砸在老保長的後背上。老保長一個趔趄撲倒在地,一口血“噗”地一聲噴了出來,老保長兩個兒子一下子掙了出來,衝著那個日本兵撲了過去,還沒靠近,就聽見放鞭炮一樣的兩聲響,後來人們才明白過來,那就是槍聲啊。當時隻見倆人一起踉蹌著倒在了老保長身邊。人群一下子炸了鍋一樣,“日本人殺人啦!”哭喊的,大叫的,人們轉頭就要往家跑,可是後麵連著幾聲槍響,人們才發現,後頭也有幾個日本兵端著槍呢。
這時候,翻譯又開始喊:“這就是不聽日本人的話的下場,隻要你們聽話,日本人還是很好的。”說著,就被碾砣上的那個日本人叫了過去,一陣嘀咕之後,又回過來,“你們莊裏頭不是有位半仙麽?太君要和半仙說話。”
也不知道這個日本人這麽知道的於半仙。那時的於半仙已經六十多歲了,頭發花白,眉間有深深的川字紋。 他走出人群幾步,就停在那裏,也不說話,就這麽看著麵前的幾個人。碾砣上的日本人跳了下來,麵帶笑容的和半仙說著什麽話,翻譯急忙翻譯,“太君聽說你能看到將來的事情,想請你跟大家說一聲,以後就是日本人在這裏當家了。”於半仙站著還是沒說話,也沒動。那個日本人急了,大聲吆喝了幾句,翻譯也跟著喊起來,“快把你看到的告訴鄉親們,往後日本人就是你們的主子。”於半仙緩緩的轉過身子,眉頭皺起來,眼睛微微地眯著。人群裏很多人都抬起了頭,看向這位睿智的老人,於半仙的眼睛深邃而悠遠,越過人群,看向遼遠的地平線。他聲音不高,卻堅定有力:“我從今兒個向後看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一萬年,看不見日本人的影子,俺們才是這塊地上的主人!”
後來的幾年裏,人們經常會想起半仙的這句話,在最難熬的那幾年裏頭,總有人說,“快了,半仙說了,十年以後沒有日本人的影子。。。”可是當時這句話無疑戳了那幾個日本人的肺管子。領頭的那個反而嘿嘿笑起來,然後就聽見翻譯說,“太君說他撒謊了,太君要讓他說真話。”說著話,就有幾個日本兵過來,把半仙綁在了樹底下。再後麵,姥爺從來也沒有講給我聽過,我還是在媽媽和姥姥斷斷續續的話語中,拚湊出了那天的情形。
日本人綁了火把,從半仙手指開始燒,要讓他說實話。 老人的慘叫聲並沒有讓那幾個日本人神色有絲毫的變化。穀場上的人們,先是往前擁過去,然後在刺刀麵前有一步一步退了回來。盡管後來,幾乎所有人都懊悔,“我們這麽多人,如果大家一起衝過去,那幾個日本人又能怎麽樣?”可是當時老保長的兩個兒子的屍體還躺在麵前,人們真的嚇壞了,掩麵哭泣的,顫抖著嘔吐的,再沒人敢衝出去的了。半仙幾次昏厥,日本人不停的用瓢盛了冰涼的井水潑到他頭上,保持他的清醒,還不停的追問,“說吧,說實話,日本人才是這裏的主人。”開始,半仙還咬牙說幾個字,“不是,是俺們。”後來,半仙再也沒有能夠說出一個字。那時候,半仙的四肢已經燒沒了。日本人最後很不甘心的走了,等人們解下半仙的軀體的時候,半仙好像好有氣兒,但是一直到抬回家裏頭,他也沒能再睜開眼睛,回家不到一個時辰,就去了。
小時候我一直想,如果當時半仙手裏頭有黃表紙和剪刀,會不會結局就不一樣?或者是他沒有念咒語的機會?或者他早就覺察到了什麽,才會在秀才家拿回幾個銀元的時候不停的搖頭,一臉哀傷?可惜所有的事情都沒有答案。
當天晚上,去世的不僅僅是半仙,老保長在後半夜也走了,莊裏頭幾乎所有的人家都沒有睡覺。女人們好像這時才反應過來,哭得撕心裂肺。男人們聚在老保長家也都是一臉哀痛。老糧升和風水,以及雙慶他們張羅著老保長和兒子們的後事,天快亮了,才湊在一起商量今後怎麽辦。日本人恐怕還會來的,那時候怎麽辦?總不能還是老老實實站在穀場上,看著日本人殺自己的鄰居吧?商量來,商量去,最後決定找人在村口盯著,反正進莊隻有兩條路,路口找兩個漢子,準備好鑼,要是看見日本人來了,就敲鑼快跑,莊裏頭隻要聽見鑼聲,就往莊稼地裏頭跑,往小北山跑,隻要進了莊稼地,灌木叢,總會好點兒。日本人就那麽幾個,總不能把整個山頭都網一遍。
很快,莊裏頭家家戶戶都知道了,而且,也都開始打個小包袱,聽見鑼聲,好抓起來就跑。老糧升和伍叔在院子裏頭東廂前頭挖了個一人多深的大坑,埋了兩口大水缸,水缸裏頭是剛收上來的小麥等糧食,上頭蒙了油布,壓上石條,然後蓋上土,缸邊上再埋兩個木樁子,兩隻木桶倒扣在上頭。莊戶人家怕木桶底下存了水,爛了底兒,平時都是這麽放水桶,所以也看不出什麽不妥。然後老糧升把秀才一家和伍叔一家都找來,仔細交代,聽見鑼聲,往就近的莊稼地裏頭跑,然後往北山後頭跑,順著殺人溝往上,進了蜂子山,就不怕日本人了。進莊的兩條路一條在南邊,一條在東邊,老糧升家和秀才家都在莊裏頭最北邊一排,往後一轉就是玉米地,再往上就是小北山的灌木從和鬆樹林子,應該是不怕的,可是老糧升還是擔心自己的重孫子,再三囑咐伍叔,“你到時候隻管抱著進海跑,我怕他們跑不快。寶兒你和銀環攙著你媳婦,別人誰也不用管,千萬別回頭找別人。”
誰也沒想到,什麽都安排好了的老糧升,自己卻沒安排好自己。那天,鑼聲響起來的時候,莊裏頭很多人先是愣了一下,怎麽回事呢?然後才明白過來,拚命的往莊稼地裏頭跑。那時候苞米是正是最茂盛的時候,跑進去了,就再也看不見人影了。和老糧升安排的一樣,伍叔抱著小進海最先跑了出去,秀才和環姐架起媳婦,出門往東一轉,順著小路直往小北山下去了。和莊裏頭所有的人一樣,他們一直在山裏頭躲到天黑,才慢慢試探著往回走。遠遠的就看見莊裏頭有幾處濃煙滾滾,是誰家的房子燒著了,秀才看著著急,好像就是自己家的方位。走近了一看,可不正是自己的房子,火已經差不多燒完了,房頂完全塌了下來。再往前走一段,突然發現,爺爺和奶奶就倒在自己門前的小路邊,身上和地上的血跡已經幹涸了。一輛手推獨輪車翻到在路邊溝裏頭,溝底下,趴著母親小娟,也早已經沒有了呼吸。
原來,老糧升叫四妞和小娟快跑,他自己回身解下馬棚裏頭那隻奶山羊就往外拉,那是秀才媳婦奶水不夠,買了擠奶給進海喝的。可能老糧升覺得自己家就在最後一排,時間來的及,所以就拉了山羊跑。可是這奶山羊怎麽也不合作,一直往後使勁。小娟和四妞已經從房子西頭的大路跑出莊了,回頭看見老糧升拚命拉著奶山羊,兩人又回來了。 那是給孫子/重孫吃奶的,不能丟。於是兩人叫老糧升推了小推車出來,抬了山羊上車,三個人一起往東跑,想從小路上頭走,因為小路離苞米地近。可是沒想到,他們耽誤的時間太多,幾個日本兵已經追了上來,三個人就這樣被刺刀捅死了。
不僅僅是秀才家,早回來的一批人發現,莊子裏頭於木頭十九歲的小女兒,倒在老糧升的房後頭,前邊就是一片蘿卜地,再往前跑幾步就是苞米地了。可憐的閨女全身衣服都撕的不成樣子,血肉模糊的下身還插著一個旁邊地裏的蘿卜。據說本來這閨女在河邊洗衣服,聽見鑼聲的時候,要是直接往河對麵跑,幾步就進了莊稼地了。可是她惦記自己家裏頭的小包袱,裏頭有一塊緞子被麵,一家人省吃儉用好幾年給她買的,要做嫁妝的,和秀才媳婦學了好久才繡了一半的花樣。等她跑回家拿了包袱出來,日本兵已經從南邊衝過來了,再往東河跑已經不行了,這才往北山跑,可是也太晚了。
到底是怎麽了?莊裏頭所有的人都不明白。不是說善有善報嗎?於木頭老實了一輩子,都說是三棒子砸不出的屁的人,閨女也是本分老實,怎麽就死的怎麽慘?老天爺怎麽就不睜眼看看?天雷怎麽就不劈死這些窮凶極惡的日本人?可是那時候半仙已經不在了,而且,即使半仙還活著,恐怕他也看不透這些普通的莊戶人的命運了。在整個中華大地都遭受淩/辱的那個時候,這些一輩子老老實實勞做的莊戶人,就像秋葉飄進一場激烈的暴風驟雨,不知道落向哪裏,歸宿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