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叔駕著驢車,拉著老糧升,跟著來的小夥計到了汪鎮。進了鎮子,卻不往集市上走,驢車向東一拐,又向北折過來,進了一個小巷子,小夥計就拉著伍叔停下來了,巷子裏頭出來個穿藍布大襟褂子的婆子。褂子洗得很幹淨,人也收拾的很利索,一看老糧升虛弱的樣子,就讓小夥計牽了驢車往裏頭走,自己和伍叔站在了巷口。伍叔伸著脖子往裏頭瞅,除了一輛帶棚的馬車靠著牆邊停著,也沒看見什麽人在裏頭。小夥計拉著驢車也停在了馬車旁邊,然後就回頭走過來。如果是文藝小說,這時候,大概要說伍叔看見一隻欺霜賽雪,瑩白如玉的手,撩開簾子,聽見如黃鶯出穀的聲音說話什麽的。可惜伍叔是個粗人,而且隔的又遠,既沒聽見什麽聲音,也沒看見什麽玉手之類的,而且,那婆子也明顯不想讓伍叔看見什麽,就直直的站在他前邊擋著。即使這麽著,伍叔還是看見,隱隱約約有個紮長辮子的丫頭一樣的姑娘從車後頭轉了出來,遞給老糧升一個青布包袱,然後就衝自己這邊招招手,小夥計和婆子一起走了過去,小夥計拉了驢車退出巷口,交給伍叔就走了。
伍叔遠遠就看向老糧升,可是老糧升好像並沒有看向他,包袱也不見了。隻是出門時墊在身下的麻袋此時卷成一團,老糧升正倚在上麵,靠著半截車廂發呆,臉上倒是沒見出什麽表情。伍叔隻好問了聲,“東家,咱回?”連喊了兩聲,老糧升才反應過來,連連點頭,“好,回,回。”回到家門口,老糧升吩咐伍叔先弄點幹草喂喂毛驢,然後再把車送回去。又再三叮囑,可別忘了道謝,這才抱了麻袋回到屋裏。等四妞和小娟看見老糧升從麻袋裏拿出那個青布包袱,倒出一堆銀元,兩個人一下子回了魂一樣,“這是從哪裏來的?”兩個人異口同聲的問。“是孫媳婦給的。”看著老婆和小娟驚喜的樣子,老糧升還是搖了搖頭,“孫媳婦說了,她隻能籌到這麽多,兩百六十三塊,加上我們的,路上我算了一下,才八百八十七,還是不夠一千。”好像溺水的人突然看見了救命的繩子,可是一抓才發現不是繩子,是稻草一樣,婆媳兩個又忍不住抽噎起來。
伍叔回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麽一個奇怪的場麵,炕上堆著一堆銀元,兩個女東家不停的抹眼淚,老糧升垂著頭,坐在炕沿兒上,手裏還緊緊的攥著那個青布包袱。看見伍叔回來了,老糧升才反應過來,把包袱鋪在炕上,把銀元抓進去,係好了,又不知道往哪裏放的樣子。沒了主意的伍叔隻好回到灶前,煮了苞米麵粥端上來,也沒人有心思吃的樣子。伍叔想著勸一勸的,可是也不知道怎麽開口,倒是老糧升發了話,“都喝點兒,說不定,明天就有辦法了,不是還有兩天麽?”說的四妞和小娟好像又看到了希望一樣,勉強喝了幾口苞米麵粥。“要不,我再去村裏借借看看?”四妞猶猶豫豫地問,其實她也明白,還差著一百多呢,村裏頭怕是湊不齊的。
那一年是小進過年,臘月二十九就是大年夜。臘月二十八傍晚,老糧升吆喝著四妞和小娟吃了點東西,然後就拿出那個青布包袱,想了想,又包進去一堆銀元,叫了伍叔進來,告訴他,過了大年初一,就把這包袱送到孫媳婦家裏頭,一定要親手交給姑娘。又拿出一塊包袱,包了一堆,遞給小娟,“你帶上,過了年,回娘家也好,再找個人家也好,都隨你。”然後也不聽兩個女人怎麽撕心裂肺的哭,轉過身又包了二三十塊,遞給伍叔,“你拿著,能買間房子也好,買塊地也好,好好過日子。”一句話說的伍叔也忍不住淚流滿麵。看著老糧升交代後事一樣,伍叔說什麽也不接這錢。老糧升繼續交代,“錢你拿著,後天一早你和我一起,租了德才爹的車,好去鎮上拉---”到底沒辦法說出“屍體”這兩個字,剛好聽見有人推了院門進來了,伍叔連忙掀了門簾出去,一會兒,讓著保長進了正屋。
保長是個瘦小的老頭,排起來,是雙慶的一個堂叔,在莊裏頭輩份極高,也沒人敢叫名字,也就沒人知道叫什麽了。老糧升已經擦幹了臉,連忙往炕上讓座。幾個包袱早就挪到了炕邊上,保長開門見山,“我有好消息了,”沒等說完,四妞和小娟就忍不住叫起來,“寶兒有救了?”保長點點頭,“縣大老爺說了,看在你們秀才是個讀書人,我又求他看在秀才為莊裏人修橋的份上,縣長說了,九百塊大洋就能放了秀才。”“那 還差十幾塊呢。” 還是小娟算帳快,保長瞄了一眼炕頭上的幾個包袱,“那好說,我先墊上。多了沒有,十塊八塊的我還能湊出來。”這一下,好像一下子出了大太陽,一家人又覺得有希望了。伍叔連夜去定了德才爹的驢車,小娟連夜找出給秀才換洗的衣裳,又是高興,又是心疼,也不知道孩子在裏頭受了什麽罪。
這一宿誰也沒睡好,第二天一大早,四妞和小娟就收拾好東西要和老糧升一起去接秀才,還是老糧升使勁攔住了,又一指伍叔,“我和他去就行了,你在家燒燒炕,孫子回來好有個熱炕頭,也多燒些熱水,好給寶兒洗個澡。” 回過身又吩咐小娟,”你也留在家,先熬鍋米粥,也不知道孩子餓成什麽樣兒了。”一句話說的婆媳兩個又哭起來,可還是一邊抽搭,一邊忙去了。這邊伍叔抱出褥子和棉被,驢車裏頭鋪好了,才讓老糧升坐了進去,棉被底下還蓋著一個沉甸甸的包袱。先去了保長家,保長才在吃早飯,看見伍叔進來,放下碗,一邊披著棉襖,一邊跟了出來。保長老婆後頭也趕出來,遞了頂棉帽子過來。老糧升就要下來,讓保長先上車,保長一邊攔著,“別折騰,你也夠受的了。”一邊也坐了進去。伍叔拉起驢車,就往鎮上去了。
到了縣衙的時候,天才剛剛亮,衙門還沒開始辦公。寒風裏頭等了半天,太陽都老高了,衙門還不開門,一打聽,衙門也放年假了。於是隻好請保長先進去求見大老爺。 大老爺也沒見出來,隻是打發帳房出來,收了錢,又等了半天,才叫去衙門後頭,小門那裏, 有倆人架出秀才,往老糧升和伍叔這裏一丟,回身就關了門。幸虧伍叔一把揪住了秀才的襖子,秀才這才沒撲到地上。兩個人七手八腳把秀才弄到驢車上頭,躺好了,蓋了被子才有功夫端詳秀才。短短一個月,秀才瘦得不成樣子,手腳凍的都腫了起來,頭發一團糟,除了身上的一件棉袍以外,也就和大街上要飯的差不多了。
那一年是小進過年,臘月二十九就是大年夜,秀才回到莊裏的時候,天已經快傍晚了。莊裏人往年都是要請秀才寫副對子貼起來,今年好多人家門上頭空空落落,莊裏頭也沒有多少過年的氣氛。莊子頭上早就聚了一堆人,看見伍叔牽著驢車過來都趕上來問候秀才,老糧升坐在車轅上衝大家擺手,“回來了,人沒事,養幾天就好了。多謝諸位。”秀才實在是坐不起來,莊裏人也沒人吵嚷,也有人跟著車子走幾步,前麵街口又有一堆人等在那裏。就這樣,從村口排到家門口,於家莊人用自己的方式,歡迎秀才回了家。
家裏頭,四妞早就熬好了米粥,莊裏人又送來很多吃食。也不知道都是誰家送來的,多是做好了的飯菜,有送白麵餑餑的,有送熬好的雞的,也有人送幾顆大白菜的。總之家裏頭一下子有了過年的樣子。四妞和小娟看見秀才就又要哭,老糧升忙喊著:“還不快點給孩子把洗澡水倒好!”倆人這才又忙活起來。這邊眾人幫忙,把秀才抬進家裏頭,看著要洗澡,才都散了。小娟和四妞一起給秀才洗了澡,喂了半碗雞湯,秀才才緩過來。那時已經是大年夜了。一家人哭哭笑笑的守歲,可是秀才躺在熱炕頭上,一會兒就睡了過去,也沒說自己在裏頭是怎麽過的。後來聽人說,秀才被關進四麵透風的柴房裏頭,想來就丟個餅子進去,有時兩天也沒人丟點吃的進去。可是後來秀才也沒有向爺爺奶奶訴這個苦。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一大早家裏頭就擠滿了拜年的人。秀才還沒明白過來自己怎麽睡在爺爺家,就被來拜年的人圍住了。可是他還是站不起來,隻好依著被子坐著,不停的拱手兒,一直到下半晌,沒人來了,一家人才歇口氣兒,秀才又迷迷糊糊睡了過去。老糧升看著虛弱的孫子,反倒忘記自己剛剛也是爬不起來的樣子。到晚上吃飯的時候,老糧升在飯桌上又說了一件讓所有人吃驚的事情。
“孫媳婦說要進門,讓這邊挑了日子去抬過來。” “那---,不是說守孝麽?”四妞疑惑不解。老糧升尋思了一下說,“那天孫媳婦說了,進門守孝也行,而且,秀才能不能出來,她都要進門。所以,我這幾天就找於風水討個日子了,你看怎麽樣?”最後一句話卻是問向孫子。秀才剛剛被那句“他出不出來都要進門”狠狠地撞了一下,也沒去想自己的爺爺怎麽知道她媳婦這麽說的, 也就沒聽見老糧升的最後一句話。還是小娟提醒他,“你爺爺問你話呢,你怎麽看?”還能怎麽看,秀才當然願意。隻是他還不知道自己家裏已經一貧如洗,要如何去操持這個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