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糧升
於糧升是於家莊唯一一個能算得上是地主的人。可是於糧升本來不姓於,至於他姓什麽,連他本人也不知道。說起來還要從他爹福順那裏開始。按輩份排,福順應該是“信”字輩的,應該也有個大號叫於信什麽,可是沒人能記住,大概他自己都不清楚。他爹給了這個小名兒,就是希望他有福氣,又順利。有沒有福氣也很難說,家裏有三間土坯房,就蓋在村頭東河沿兒上,那年東河發大水,河水漫進家門,把兩口子的鞋都飄走了。可是也沒錢挪個窩,將就著住吧。祖上倒是留下三畝山地,就在於家祖塋的旁邊。所謂山地,就是半山腰子上頭,不到一尺深的土,還是半拉子石頭半拉子泥,地下都是石硼,隻要天稍微一幹,莊稼就打綹兒,再幹幾天,就顆粒無收了。即使風調雨順的年頭,能打兩升小麥就是極好的了。不過比起一貧如洗的外公家,大概算是有福氣把。
至於這個“順”,那可真是不順。十八歲結了婚,一直到三十歲,福順嫂也沒懷個崽兒。起先福順他娘還坐在門檻兒上指桑罵槐的吆喝, 諸如母雞不下蛋之類的,後來就直接指著鼻子罵。福順嫂一聲兒也不敢吭。腰是越發的彎了下去。頭幾年,每逢初一十五,福順嫂都要去廟裏,庵堂裏拜,周圍幾個庵堂的師太都穿過福順嫂捐的棉袍。香灰也不知喝了多少,總也沒個消息。三十歲的婆娘,頭發都快全白了,腰也佝僂了,看起來倒像五十幾的人。村裏人都不自覺的改了叫福順婆兒。到福順他娘都入了土了,也沒看見孫子的影兒。福順倒是沒怎麽嫌棄老婆,隻是看見鄰居的小孩,忍不住抱著就放不下了。後來,大概兩口子都知道沒什麽指望了,福順婆大概也對菩薩失望了,就不再去庵堂了,不捐棉袍了,清水庵的師太還就此說她心不誠,所以命裏無子。
可是有沒有兒子,也不是師太能說了算的。那年夏天,據說關中大旱,到秋天的時候,汪鎮的大街上就有討飯的,一群一群的,背著破舊的棉布口袋,挨家挨戶的要飯。於家莊倒是沒有見過多少,大概有來過的,也要不到什麽,就隻好走了。進了臘月,大街上就不見多少要飯的了, 也不知是走了,還是找到東家了。縣太爺也很高興,至少街麵上看起來好多了。
臘八日那天,過了晌午,福順婆就熬了一鍋臘八粥。小火兒慢慢燉著,天落黑的時候,下起了雪。等外頭串門推牌九的福順回來,掃了雪,兩口子喝了香噴噴的臘八粥,收拾收拾準備睡覺的時候,福順婆突然想起來,就叫福順去門口的麥秸垛上掏兩包麥秸回來,要不明個雪下得大了,可就不好拿了。福順嘴裏應著,放下煙鍋兒,踢拉著鞋,拎了簍子就出了門,劃拉了幾下麥秸,隱隱看見什麽東西黑乎乎的藏在麥秸下麵。唬了一跳,冷汗出了一身,急忙跑回家,轉身就栓了門閂。難道是羆子進村取暖了?轉念一想,應該不是,羆子早貓冬了。那是什麽呢?回頭拎了鐵鍁,小心翼翼的靠過去,才發現好像是個人蜷在草堆裏,叫了幾聲,也沒回應。走近了,仔細看看,原來是個五六歲的小孩子,還有氣兒,大概是暈過去了。 也不知道是餓的還是凍的。
福順急忙把孩子抱進屋,喊了福順婆來看。油燈下就見一頭亂糟糟的頭發,混著麥秸和雜草,黑乎乎的小臉,也看不出男女,左邊臉頰上的凍瘡已經破口了,黃水流出來。再看看手腳,凍瘡都化膿了,一隻腳上有隻大人穿的舊棉鞋,另一隻腳光著。福順婆急忙半碗溫水灌下去,人是醒了,可是問什麽也不說。福順忍不住嘀咕:“難不成是個啞巴?”福順婆倒沒來得及想這個,半碗臘八粥剛端過來,小家夥就一把把碗奪了過去,幾口就吞下去了,完了還把碗舔的幹幹淨淨。福順婆急忙要再去盛,被福順攔住了。“看樣子是餓的,不能吃的太多,先緩緩。”
兩口子急忙燒水,給小家夥洗了個澡,原來是個瘦骨伶仃的男孩子。又找出福順的刮胡刀,把頭發全剃了。拾掇幹淨了,又一碗臘八粥喂下去,小東西眼睛裏有了光,可還是不說話。問急了,就把脖子一梗,象頭倔強的小狼。兩口子在炕頭上又收拾了套被褥,打發小家夥睡下了。可是這兩口子誰也睡不著了。還是福順婆試探著先開的口,“我看也是這孩子和咱家有緣分,要不---”福順也有這個想頭,也就順水推舟,“明兒個還得先去和族長說說,看看成不成。”福順婆這就要起來找福順的衣裳要改小了,福順緊著攔住了,“大半夜的,睡吧,明兒再說。”
第二天一早,福順就去了族長家,說想收養個兒子,就把昨天晚上的事兒一五一十的說了。族長也知道他家的情況,也不好說不,正沉吟著,福順以為這就是同意了。大著膽子還讓族長給起個名兒。到底是要入於氏家族的,按輩份應該是忠字輩兒。可是族長就覺得,一個來路不明的野崽子,怎麽能入於氏族譜?於是就推脫著不肯給個名字。福順卻還沒明白族長的意思,以為族長要好好想想,就很滿足的回了家,畢竟算是過了明路了。回家就起了個小名叫“臘八兒”,兩口子都覺得這是菩薩給的兒子,興奮的不知怎麽辦才好。
小臘八從此就和福順一起下田,也沒上學。還是不怎麽說話,大概也知道能有這樣的人家收留,很不容易。什麽都搶著做。挑水開始隻能挑半桶,田裏頭拔草,割麥子,掰玉米,樣樣都做的有模有樣。福順兩口子是真心的喜歡這個撿來的兒子。說來也巧,臘八來的第二年,福順家頭一次山地裏收了滿滿三升小麥,兩麻袋苞米。於是就給起了大號叫於糧升。大概後來也覺出族長的意圖,所以也不管什麽輩份不輩份了。
於糧升十幾歲起就開始讓村裏人覺得不一樣,慢慢地,都另眼相看起來。起先是秋天收拾好莊稼,他就開始重新翻地,把石頭都撿出來,地邊上還往外多翻幾鏟子。這麽著就靠墳頭很近了。有一座墳頭上的土都滑了下來。當時村西頭的於信水就說這野種動了他家的祖墳,叫了六七個自家的子侄,堵上門來,門閂,鐵鍁的,要揍死他。當時村裏很是轟動。據說福順都跪下了,臘八還是被砸了個半死,可是剛能爬起床,就去了東河邊,挖了黑乎乎,臭烘烘的河泥在岸邊晾著。然後,一趟一趟挑到自家山地裏頭。光著膀子,赤著腳,硬是一趟一趟,把福順家的三畝山地變成了泊地一樣肥的四畝好地。
天氣冷下來,河邊快結冰了,他就推著獨輪車,去大山裏頭,砍了很多棉槐條子,回家遍了筐子,簍子,然後挑了去汪鎮大集上賣。等河麵結冰了,就砸個冰窟窿釣魚,釣到的魚也挑到集上賣了。還有諸如下套子套野兔,黃鼠狼,掏老鼠洞,翻找花生,苞米,等等等等。沒有一天閑下來過。什麽能賣錢,他就做什麽。實在沒什麽可以做了,就去汪鎮打零工。莊裏人都說沒見過這麽不要命的幹活,顧家的人,尤其還隻是個十幾歲的孩子。
夏天的時候,於糧升就推著車去北海邊上的鹽田裏頭打工。也不要工錢,說好給一車鹽就好。鹽池子就修在海邊,一畝見方的池子,硬硬的底兒,漲潮的時候,放進齊膝蓋的海水,等大日頭一曬,底下就結起鹽堿花兒,這時就要拿推子,一種丁字形的長把兒工具,用力推,把地下的鹽巴推到邊上,過兩個時辰,再推。天氣越熱,越是要推的頻繁。所以很多人堅持不下去的。可是於糧升好像從來沒覺的熱過,不停的推,直到海水不結鹽花兒了為止。這時候的海水就是我們所說的鹵水了。白毛女裏喜兒她爹喝的就是這種鹵水。做豆腐是最好的。
鹽池子四角都有巨大的水缸,就是為了盛這鹵水的。往裏頭舀鹵水可是個力氣活,而且不能半路停下來,據說半路一停,就影響鹵水的質量。可是一旦盛滿了鹵水,這缸是不需要蓋的,因為鹵水比雨水重好多呢。就是兩個最壯實的漢子,也要兩三個小時才能舀滿一缸。於糧升通常都要自己舀一缸,這樣他就可以和老板要一車鹵水回家。回去用鹵水做了豆腐,挑出來賣。據說這種鹵水做的豆腐特別筋道,能用馬尾拎起來。我是不能想象,難道豆腐和磚頭一樣麽?用根頭發就拎起來了?那還怎麽吃呢?直到後來,外公用這種鹵水做了一次,我看見一斤左右的豆腐他用秤鉤就勾起來稱,才覺得也許有可能。而且,那種豆腐真的很好吃。我現在再也沒吃過那麽好吃的豆腐了。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