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父親
憶父親
父親一生,除了留下的文字遺物,帶走許多我們不知道的事。當年十六歲的孩子,和幾個同學從中學出走,上浙東四明山參加遊擊隊,等到再回老家,已是數年之後。當年一個孩子跟著部隊在浙東深山裏的遊擊生活是什麽樣子?沒有人知道。
八七年,父親腦傷,寫作語言都有障礙。有很長時間我每天陪父親散步,出大院後門,往釣魚台方向走。我那時心情鬱悶,生活不順心,出國留學也遇到麻煩。父子兩人並肩走,我一個人不停說,父親聽。有一次我問,和你一起上四明山的同學,後來怎樣?父親欲言又止,什麽也沒有回答。
我還問過,文革中關小院是怎樣的?父親臉色陡變,斷斷續續說,打啊,打啊。
我一直以為父親從軍後一直做文字工作。前兩年電影《長津湖》上演,我才知道他所在的二十軍是打得最慘烈的。在網上看到當年的團政委項遠寫文章回憶長津湖戰役,我突然想起,這個項遠不就是父親的朋友項政委嗎?
項遠人在武漢,每次來北京,就到我家坐坐。人極和氣,笑眯眯,和每個孩子都問好。
父親有一次不經意對我說,一次打仗前一天,項遠把他調到團部。第二天戰鬥,連長,指導員,排長,全部犧牲。他說得那麽平靜,就像是幾個人打架一樣。數年後父親來美,我那時住華盛頓,帶他到處看看,免不了參觀朝鮮戰爭紀念碑。我朋友後來問我,你父親作為參加朝鮮戰爭的中國戰士,站在美國人修建的紀念美國戰士的紀念碑前,有什麽反應。我說沒有任何反應。
我相信,即使父親沒有腦傷,也不會輕易回憶過去,彷佛他沒有遺忘,也不對孩子提起。我現在也老了,似乎明白父親的想法,有些事一輩子不會對我自己的孩子說。
他們那代人是戰爭動蕩運動塑造的,我很吃驚,父親後來的日子好像和那些都無關,隻有讀書和寫文章,完全是書生式的。他不看電影,不讀小說,不聽音樂,幾乎沒有娛樂,最大的放鬆似乎就是散步和逛書店。衣食極其簡單,唯一會做的飯是麵條,而且是所有材料一起煮,極難吃。唯一做的家務是,周末早晨把窗戶開開透氣,桌子擦一下。他也不好熱鬧,不願出遊。每天晚飯吃完,看新聞聯播,新聞聯播一結束,馬上進他的房間讀書寫作。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雷打不動。像項遠那種救命之恩的交情,也是人來了,坐一下,泡杯茶。不僅是救過他命的人,他幫過的人,也是一樣。老家一個素昧平生的幹部,仰慕父親文名,帶孩子來北京,在我家住了好幾天,父親也是飯後陪坐一坐,一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