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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羊劫”

(2006-05-03 22:39:37) 下一個
“紅羊劫”是一種曆史讖緯之說。南宋柴望在《丙丁龜鑒》中認為:在每 一甲子的六十年中,凡逢丙午、丁未之年,社會上就要發生一次大劫難。據其統 計,自秦昭襄王五十二年丙午(公元前255年)至五代漢天福十二年丁未(公元 947年),共經曆二十一次丙午、丁未之年,均發生了動亂或天災。因丙屬火色 赤,未為羊,故稱“紅羊劫”。近代的太平天國起義,雖未發生在這兩個年份, 但由於領導人洪秀全、楊秀清的姓氏關係(洪、楊),亦被附會為 “紅羊劫”。 “文革”發動之年(公元1966年)正值夏曆丙午,康同璧認為也是“紅羊劫”。 ———————————————————————————————————————————————— ◇◇新語絲(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亂世逸民   ——記“文革”中的康同璧母女      “誰是我們的朋友,誰是我們的敵人,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 曆 時十年的“文化大革命”,始終沒讓我搞明白誰是敵人;但總算是領悟到一點, 在那個年月能與你相濡以沫、患難與共的人,一定可以成為真朋友。不過這種朋 友,當時在中年以下的人中不可多得。因為立國十幾年來所提倡的,都是一種鬥 爭的文化,一種背叛的教育,如果算得上文化和教育的話。相比之下,反不如封 建文化培育出來的老年人可靠,起碼他們懂得禮義廉恥,講究忠恕仁愛。   多年來一直想寫一點文字,作為對康氏母女的紀念,但苦痛之深難言述,幾 番握管未成文。自章詒和女士發表《最後的貴族——康同璧母女之印象》,談及 在康老府上與我父子的往還後,不斷有朋友向我詢問當時情況。現從撰寫中的先 父章乃器先生晚年生活回憶中,提出相關文字加以增補,結綴成文以作紀念。   因為年齡上的差異,我與康氏母女的往來比小愚姐(章詒和)要晚上幾年, 見聞也有所不同。又因性別上的原因,我不具備她那種女性特有的視角和情感。 本文隻是那個風雨如晦的歲月中,一名十七歲的少年對於前輩們的記憶。這篇續 貂之作,如能使讀者更立體地觀察近代中國知識女性先驅的高貴品德,我將十分 欣慰。   1 故人零落   1966年被“革命小將”掃地出門以後,我成了父親與老朋友們聯絡的“信 使”,這任務是從1967春天年開始的,先後拜謁了康同璧、陳銘德、鄧季惺、仇 鼇、章士釗、章伯鈞等一批前輩。父親每次都寫上一封極簡單的信,大意是說自 己已搬家,現派小兒趨前聆教雲雲。   先去看望的,是康有為的次女康同璧先生。康老在“反右”後敢於主動與父 親及章伯鈞、羅隆基等“大右派”來往,是我早就知道並十分欽佩的。她住在東 四十條豁口的北新倉,還有一個老地名叫何家口2號,據說最老的地名是羅家大 院。康老的夫君羅昌,早年是康有為門生,曾遊學日本、英倫,曆任北洋政府國 務院秘書、外交部駐倫敦、新加坡總領事等職,後執教於多所著名學府。這所大 宅,曾是京師名流會聚之地,宅名因之成為地名。不過老宅此刻已風光不再,門 前冷落車馬稀。   我像一位地下工作者,先在樸素的棕色小門前環顧四周。那時城根一帶皆是 僻靜之地,見四下無人,便小心翼翼地按動門鈴,開門的是其家人老郭。1949年 以後北京的大宅已多用保姆,有男仆的家庭,必是世家。走進花木扶疏的庭院, 沿著石板鋪陳的曲徑,進入金銀花藤拱繞的大門左轉,便是康老和她的女兒羅儀 鳳的住所。   羅儀鳳見到我,第一句話就是“一直沒有你們的消息,我們都擔心死了!有 人傳說章先生被趕回青田老家去了,也有說是不在了,我母親總是掛念章先 生……”她馬上跑進內室用廣東話向老人稟報,不多時康老從室內走出,慈祥地 望著我,臉上露出笑容:“令尊大難不死,真乃萬幸!以他的剛烈之性,我一直 擔心他度不過這一劫!”   從康老和羅儀鳳那裏,我知道了許多父親老友的境況。   餘心清在他家的後院上吊自殺,章伯鈞、陳銘德等皆被抄家批鬥,所幸人沒 有死。黃琪翔也被抄家,夫人郭秀儀被打傷,手落下殘疾。龍雲在北京和昆明的 家都被抄了,當時龍太太不在北京,她家的一位老公務員指著一些東西對紅衛兵 說是公家的,才算是給龍家保全了一部分財物。   葉恭綽曾是北洋舊交通係魁首,後又追隨孫中山先生。他曾是著名的“毛公 鼎”的收藏者,且擅長書畫,是我家在燈草胡同時的近鄰。記得家中有一把畫有 竹子的折扇,就是他送給父親的。他原是中央文史館的副館長、國畫院院長, 1957年被劃了“右派”。此時是半盲之八旬老人,老妻腿已殘廢,聽到抄家的風 聲,老先生孤立無助,急中生智,將毛澤東當年給他的親筆信裝入鏡框,高懸於 客廳,紅衛兵闖入後,見到“最高指示”,唯唯而退,兩老算是幸免於難。   此外像章士釗(行嚴)、馬連良都有阿芙蓉膏的老嗜好,過去一直是靠“特 供”維持。行嚴先生家被北大的紅衛兵抄了一次(他當時的女婿洪鈞彥在北大任 教),煙槍被抄走了,行老馬上給毛澤東寫了一封信,第二天煙槍就送回了,家 也被保護起來。可馬連良就沒有這麽幸運,抄家後不久就去世了,原因是入黑籍 已久,斷了嗜好就等於斷了生路。不過羅儀鳳又說,馬宅的大門是“白虎門” (進門後右行),風水不好。   黃紹紘小雅寶胡同的住宅被抄,本人也打得奄奄一息,存款現金全被抄走, 家中連開夥的錢都沒有了,他讓身邊的一位老公務員到政協,請求預支一點薪水, 這時政協已被造反派奪權,把老公務員訓斥了一頓後辭退,薪水當然也沒有領到。 老公務員回家向黃訴說經過,黃紹紘沒有再說什麽,上樓後用剃刀割頸身亡。反 右時他曾兩次服安眠藥自殺,都被搶救過來,這一次終於成功。說起老舍自殺的 原因,羅儀鳳的敘述與現在通常的說法有所不同。她還強調黃紹紘因為沒有家庭 溫暖,走上了絕路;而章伯鈞有夫人李健生相濡以沫,才能挺過來。   至於康家自己,羅儀鳳隻輕描談寫地說也被抄過,冰箱被搬走了,沒有提及 年近九旬的康老,被紅衛兵以墨塗麵批鬥的事,也許是為了僅存的一點自尊。   後來父親感慨地對我說,我有兩位黃姓朋友都是軍人,一個黃琪翔,一個黃 紹紘。軍人生殺太多,冤冤相報,難免死於非命。但黃琪翔斯文儒雅,黃紹紘麵 有橫肉,結果一生一死,人之麵相大有講究。   羅儀鳳還談及張伯駒、張效彬、關祖章等人的情況,這幾位與父親是文物收 藏上的朋友,平生心血所聚,都被整卡車地抄走。大收藏家伯駒先生的故事,無 須我在此贅述了。記得曾聽父親談起,效彬老先生精於碑帖考據,收藏內府書畫 頗豐,還在自己家裏辦了一所“誌仁私立博物館”。但他自奉甚儉,冬天連煤火 都舍不得生。   早年讀李清照《金石錄序》,便知做收藏家是極苦之事,豈是當今附庸風雅 的暴發戶所能想象。戰爭、動亂、盜賊,都可能毀了你的收藏。《莊子·胠篋篇》 說“巨盜至,則負匱揭篋擔囊而趨”,若碰上執政者“以革命的名義”席卷一切 的年代,誰都無可奈何。   2 大隱於市   結識康氏母女後,我大約每周要去康同璧家一次。一是康氏母女膝下沒有兒 孫,喜歡有個男孩作伴,我去了也總能幫忙一些她們自己難辦的事情(比如修剪 園中果樹枝杈、整理舊物等等);二是我自己喜歡康家的文化氛圍,並有機會向 康老請教詩畫,可以說是我精神上的世外桃源。有一個時期章伯鈞的女兒小愚 (章詒和)也在康家借住,我倆成了好朋友,後來又分別遭受牢獄之災。   先說這座老宅的曆史。據羅儀鳳講,此宅原是明代陳圓圓家的後花園,康老 和夫君羅昌先生定居北京時,從一對旗人兄弟手中購得。經她這一介紹,令我頓 生思古幽情,遙想起三百多年前鬢影衣香、美人如玉的畫麵。查書得知陳圓圓的 公公吳襄(吳三桂之父)府第就在鐵獅子胡同,與北新倉相去不遠。由是推想此 地可能是吳三桂的一處外宅,用以金屋藏嬌。李自成攻入北京後,輪番拷問前朝 百官,追比錢銀,那場景當與“文革”抄家相去不遠。吳襄遭拷掠酷甚,圓圓被 擄,致使三桂為紅顏衝冠一怒,引清兵入關。一段大曆史,肇端原來就在我腳下。   康老夫婦學貫中西,營造宅第,自然不同凡響。老宅建築和庭院外觀仍沿用 中式,但室內基本上采用西式裝修和陳設,有壁爐、木地板和英式家具,不過康 老的紅木書桌仍是考究的中式傳統製品。羅儀鳳說,老宅易主時已十分殘破,大 塊的透雕木飾,縫隙中全是臭蟲,隻好拆卸下來,用了不少進口滅蟲藥才消滅幹 淨。但他們不忍將這些精美之物棄置,改成了西式席夢思床的床頭擋板。   康氏母女現在的住房,係由宅邸(當時應為羅府)的馬號改造而成,後麵還 有兩進院落,規模宏大。大宅的精華部分是內宅的正廳,除保留了雕梁畫棟的傳 統風格外,地麵全部用人字地板鋪設,可容百十人翩翩起舞,舊時北京社交界的 名流淑女、遺老遺少,大多在此留下履印芳蹤。1949年以後,內宅先是租給蘇聯 專家,後來被一位外交部的高官租用,平日重門鎖閉,令人不得窺其堂奧,小愚 姐沒進去過,我也隻進去了一次。康老母女本來按月收取房租貼補家用。“文革” 爆發後私房充公,這部分收入就告吹了,加之羅儀鳳在美國的兄長接濟中斷,生 活已經變得相當拮據。   其實最讓我喜歡的,還是康家前宅的庭院。因為地處偏僻的城牆腳下,大約 當年曾是一塊空地,有兩三畝麵積,用矮牆圍起,種植了數十株桃、梨、柿子、 核桃等果樹和太平花,頗具田園風光,仿佛是古人的“市隱圖”再現,令人產生 一種“大隱隱於市”的遐想。   老人每天到庭院中練功,她的養生之道中有一條很特別的習慣,就是每天要 對著太陽望上一兩分鍾,據她說,這樣不但不會傷目力,反而會吸收日之精華, 有助於保護視力。她的眼睛的確一直很有神,在窗下讀書時不戴眼鏡。   有次她讀書讀得厭倦了,對我說道:“聽說你最近一直在學詩畫篆刻,拿來 給我看看。”於是我下次去看望她時,就帶上了自己的習作。老人先翻閱畫卷, 邊看邊點評。老實說,我那時隻是愛好繪畫而已,沒有多大長進,立在一旁很緊 張。她禮節性地稱讚了一番,即說:“可惜我現在手抖不能作畫,不然可以教你。 我以前的畫,在香港可以賣到六百美金一幅。”   及至讀起詩作,老人精神一振,邊看邊點頭。她挑出其中一首七絕說:比較 起來,這首我最喜歡,信手拈來,飄逸不群,有太白之風。但要規範心胸,還須 多做律詩,對仗是基本功。律詩中又以五律最難,你看毛主席做了那麽多詩,沒 有發表過一首五律。她又勉勵我,琴棋書畫,是一個人的基本素養,不可不有。 先父南海先生(康有為)的詩和書法,獨步古今,自成一家。但做詩人隻能抒發 個人胸肊,要兼濟天下,還須博覽群書,研究經世致用之學。我家的書,你可隨 意借閱。   她還當場背誦了一首康有為晚年的七律“草堂萬木久蕭蕭”。據老人說,南 海先生逝世前曾到北京,由梁啟超等弟子和她陪同,憑吊了菜市口刑場,想起 “戊戌變法”失敗,乃弟廣仁及譚嗣同等“六君子”在此取義成仁,以及自己半 生顛沛流亡的經曆,不禁放聲痛哭,並作此詩紀念。他還有一聯挽譚嗣同曰: “複生不複生矣,有為豈有為哉”(譚字複生),既悼亡友,亦是自悼。   對於我的篆刻,老人認為金石味很重,隻是刀法不夠老辣。事後羅儀鳳還請 我為她刻了兩方印章,一為“羅儀鳳”,一為“羅文佩”,於是我才知道她的字 與母親的一樣,都是文佩。   此後我除學做律詩之外,又重新閱讀儒家經典。而我手頭的一些西方文學書 籍,則常常借給羅儀鳳看。記得其中有一套鄭振鐸編的四卷本《文學大綱》,插 圖十分精美,有不少是當時禁閱的裸體繪畫。羅通讀之後,將其中幾十處翻譯錯 誤,一一訂正,我才知道她的外國文學修養非同一般。   記得那年太平花盛開時節,康老邀我陪父親到家中作客,觀賞“禦賜”太平 花(我推斷這賞賜來自宣統而非光緒)1。濃鬱的樹陰下,康老身著白色夏布旗 袍,手搖團扇,羅儀鳳照例是一襲剪裁得體的藍地白花中式衫褲,閑適地坐在藤 椅上與父親一起品茗,仿佛是一幅二三十年代的風情畫。   康同璧對父親說:“如今正當‘紅羊劫’2,大家在劫難逃。不過你我都算 是‘在劫不在數’,若是在數,就一命歸西了。我現在是‘苟全性命於亂世,不 求聞達於諸侯’。”父親則說:“我更欣賞諸葛孔明的另外兩句——‘非淡泊無 以明誌,非寧靜無以致遠’。”一片沁人心脾的花香中,老人忽然哦吟起她舊年 的一首詩作:“太平花放太平年……”   按照儒家學說,社會形態分為“據亂之世”、“小康之世”和“大同之世” 三種類型,康有為托古改製的“大同”學說,即由此發軔。此時與這座幽深庭院 一牆之隔的,仍是那場人人一身毛式製服,手舉小紅書“打倒一切”的“文化大 革命”,據說目標也是為了解放全人類。   “寧做太平犬,勿為亂世人”,對垂暮的老人而言,“太平之年”至多是小 康社會,但已是很遙遠的企盼了。麵對身著舊時衫履、口吐珠璣的康氏母女,我 不禁黯然神傷,聯想起莫泊桑的小說《曼律舞》中那對被時代遺忘的老年皇室舞 蹈家,在巴黎郊外寂靜無人的林間墓地,忘情地舞起已成絕響的宮廷舞蹈,直跳 到彼此熱淚盈眶……   三十多年過去,當時的場景仍舊曆曆在目。在那個時代裏,保皇黨後裔的康 同璧,是絕對的落伍者。但她活得絕對真實,堅持自己的價值觀和尊嚴,從不 “與時俱進”地附和潮流。   3 濟困扶危   康老一生經曆四朝,飽經憂患,如今過著“亂世逸民”的日子,居然還敢跟 章伯鈞和父親這樣的“大右派”來往(詳章詒和文章),大約與康家的傳統有關。   近代史上頗多爭議的人物中,我認為最具個性的有一文一武,文則康有為, 武乃吳佩孚,都是至死不服輸的怪傑。康有為在大清朝就是個“不同政見者”, 半生流亡海外;民國時又堅持存亡繼絕,恢複帝製,一直是在野的反對派。誌大 言大,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是“康聖人”的一貫作風。康家懸掛的一張康有為晚 年照片,仍是一副睥睨一切、傲視古今的氣勢。且不論其政見如何,士大夫我行 我素的狂狷之氣,總是有遺傳的。   康同璧除我行我素之外,最樂於做的事莫過於濟困扶危。黃紹紘自殺後,他 的寡妹(我們稱為“黃姑太”)失所憑依,無人敢於收留。康氏母女憐老惜貧, 把她接到家中,解衣推食,直到政協在西皇城根給了她一間平房,才搬離康家。   1968年春節前夕,羅儀鳳托我給黃姑太送去一個包裹。那時黃姑太和她的孫 女住在一間陰冷的偏房裏,室內雖有一個蜂窩煤爐,但還是冷得象冰窖,幾件不 成套的高檔舊家具胡亂擺放著,與零亂的衣物藥瓶、鍋碗痰盂為伴,暗示著主人 家昔日的榮華。   姑太是女人男相,長得頗像乃兄。她患有肺氣腫,白發披散,衣衫不整,蜷 縮在被窩裏不住地喘氣。小孫女是個美人胎子,見到生人不免羞澀,躲在一旁望 著我默不出聲。我把包裹交給姑太打開,裏麵除了送給姑太的棉毛衫褲和藥物外, 羅儀鳳還給小孫女縫製了一件藍色棉襖。臨行前她囑托我,一定要讓她試一下合 身與否,不合身就帶回去改製。於是我隻好站在一旁,尷尬地看著女孩更衣。   試衣完畢,姑太哆哆嗦嗦地捏著我帶來的羅儀鳳便函,有些惶惑地問是否還 帶了錢來?我接過中英文“合璧”的便函一看,內有隱語提及帶來了姑太最需要 的東西。經過一番緊張查找,我從女孩的棉襖口袋裏翻出夾帶的二十元錢,大家 都鬆了一口氣。對於沒有收入的黃姑太而言,這可是過年的救命錢。   從姑太家出來,我心情沉重,覺得自己真正懂得了“老來苦”是怎麽回事。 更令我感慨的是,她可是國民黨桂係領袖之一、北平和談代表的黃紹紘親妹妹。 翌年開春後羅儀鳳告訴我,黃姑太已不在人世了……   俠義慈悲的康老和羅儀鳳,關照的故人家屬還不止黃姑太。北京一位有名的 外科專家莫大夫,打成右派後又加“反革命”罪名,被判刑送到山西的煤礦勞改, 康氏母女多年來對他的孩子們一直有物質幫助(後來我在被關押時聽說,莫大夫 於刑滿釋放前十一天,在獄中上吊自殺)。長年寄住在康家的,有章詒和文章提 及的那位神秘的林女士,她麵上有幾個麻點,除了會卜卦外,還懂得醫道,有時 給康老針灸和拔火罐;還有一位小腳的孤老太太,經常坐在康同璧客廳外小過廳 的一張床上,從不與客人打招呼。猜想起來,她們可能是康家收留的一些落難故 舊的親屬。   父親曾向我談起,“文革”前經常在康家見到一位中年仆傭,似乎是被收留 的一位敗落世家的遺少。冬天他會穿上一件做工考究的老式貂皮領大衣,但油汙 破舊程度非同一般。客人們有時會取笑他的大衣,但他從來不以為忤。   總之,這座老宅裏充滿了神秘的氣氛,或許每張麵孔的後麵,都有不止一個 的悲慘故事。不過我從不打聽她們的來曆。在那個年月,知道旁人的事情越少越 好。   除林女士有一份菲薄的工資外,這麽多人口(包括兩名老仆)過日子,如今 全靠文史館每月發給康老的一百五十元薪水。燕京大學家政係畢業的羅儀鳳,如 何精打細算才能維持沒落貴族的生活和體麵,我始終猜不透。不過據我所知,府 上的衣物乃至窗簾椅套,全是她一手剪裁縫製。   據羅儀鳳講述,1949年以前,康老的社會身份是慈善家。她特別向我解釋, 慈善家自己是沒有錢的,但會向有錢人募集善款救助窮人。康老也經常向我談起, 1948年北平圍城的時候,這一帶的城牆外堆滿了死屍,於是她發動紅卐字會、藍 卐字會等慈善團體,募集錢米棺木施舍,救活的,埋死的。有一回她誤說成 “救死的,埋活的”,惹得羅儀鳳咧嘴大笑,康老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她認 為當年自己保古都免遭兵燹,拯生民水火之中,是平生最足以自豪的功德。按乃 父的佛學思想傳統,她其實是一位佛教徒。   4 稱謂掌故   康老有氣喘多痰的毛病,據她說是從“南海先生”(她習慣於這樣在客人麵 前稱呼乃父,形諸文字則為“先君”)那一代起,家族傳下來的“火體”,容易 上火生痰。有次羅儀鳳托我買阿司匹林,買得越多越好。她說母親和自己有個習 慣,像吃菜一樣,每天要吃上一兩片。我心想:這肯定是她們從洋人那裏學來的 怪癖,美國不就是一個吃藥的社會麽?據說這種藥吃多了會有依賴性,北京一般 藥房不肯賣這麽多,多買就有癮君子之嫌。我在一家小雜貨店裏找到九瓶半,鬥 膽全部買下,羅儀鳳很高興,說可以吃上幾個月。直到近幾年我才懂得,每天服 用少量阿司匹林,可以預防心髒病,但不知究竟與“火體”有何種製衡關係。   老人叫羅儀鳳時,稱呼她的英文名字“Andy”;羅儀鳳談及康有為及康同璧, 輒稱“我外祖”、“我母親”。康老和她對我一般都呼小名,但有一段時期我不 知道該怎樣稱呼羅儀鳳。大約是一直沒有出閣的原因,過了不惑之年的她,平時 仍隻許人稱她“羅小姐”,這是父親早就告訴過我的。但以我的年齡而言,如此 稱謂實難啟口。   我雖年紀不大,但由於父親的關係,在很多場合的輩分不低。前些年一位年 長我二十歲左右的老“右派”跟我論輩分,希望我叫他“叔叔”。我抗議道,毛 主席教導說:“章伯鈞、章乃器、羅隆基是右派的老祖宗”,我的輩分,本應比 你高,至少是平輩。於是他後來稱我“小弟”。章士釗長父親十七歲,父親派我 給他送信,信封上寫著“麵呈行嚴宗伯”(章士釗字行嚴),指的是行老與我的 輩分關係。康同璧長父親八歲,我跟著父親胡亂叫“康老”也就過去了,但如何 稱呼羅儀鳳,我始終沒想好。羅儀鳳似乎察覺到這一點,有天小愚姐悄悄告訴我, 羅阿姨叫我告訴你,可以稱她“姑姑”。我想了一下,她曾與羅隆基戀愛,如果 嫁了過去,我的輩分肯定比她小,於是便默認了。   說過人類的稱謂,再說動物之得名。“上天有好生之德”,老人的仁愛,不 僅施與無依無靠的孤寡,還澤及禽獸。老宅中有一老貓,是毛色黃白相間的波斯 貓,名喚“前來”,已經十六歲,在同類中屬於高齡。平日行動遲緩,冬天經常 偎在客廳的壁爐旁打瞌睡。羅儀鳳說它之得名,是因多年前先後有兩隻流浪貓到 此投奔寄食,為分別起見,一名“前來”,一名“後來”,不過“後來”先歿, “前來”猶存。近年家中經濟緊張,“前來”之名又添新義,取其諧音“錢來”。   康同璧有時會抱著“前來”,喃喃地對它說話。如果我在場,她會吩咐老貓 “跟章少爺去說說話”,於是“前來”會轉移到我膝上,請求按摩搔癢,並以舔 手作為回報。貓有靈性,老貓更被視為“成精”物種。康老逝世前的那個冬天, “前來”失蹤,貓很懂得主人的感情,一般不會死在家裏。對此康氏母女都很傷 感,我更有一種不祥之兆。   老人在有訪客或仆人的場合,也往往稱我“章少爺”,令我很不習慣,總是 聯想起電影中那些提籠架鳥的公子哥兒。但由於平生隻被康同璧這樣稱呼,倒成 了一種獨特的記憶。   5 女界先驅   康同璧比較自豪的事情,是建國之初毛澤東對她這個婦女解放的“支那第一 人”的尊重。她時常繪聲繪色地談起五十年代毛澤東、周恩來接見她時的情景。 那天她一走進房間,就聽見周恩來說:“‘第一人’來了!”毛、周等人趨步上 前與她握手,態度十分恭敬。毛澤東一邊握手,一邊對老人翹起大拇指,朗誦起 康老十九歲那年偕父同遊印度時所作的名句:“若論女士西遊者,我是支那第一 人。”說到此,老人還會翹起大拇指對自己比畫一下,顯得十分得意。   新政權草創之際中共領導人敬老尊賢的風範,使不少遺老都有知遇之感,願 為新朝效力。毛澤東早年曾是康有為“大同”思想的信徒,當政後自然對康氏後 人心存敬意。他注意到法國資產階級的國民議會裏至今還有保皇黨的代表人物, 中央文史館館員康同璧被增補為全國政協委員,也是順理成章的事了。毛澤東提 倡“從孔夫子、康有為到孫中山,我們都要認真地加以總結”,但他又認為“康 有為寫了《大同書》,他沒有也不可能找到一條到達大同的路”。其實在這一點 上,“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的“大躍進”道路,也是一條失敗之路。   康同璧作為婦女解放運動的先驅,“支那第一人”的稱號的確當之無愧。女 權思想本是其父康有為思想體係重要組成部分,在《大同書》中,女權思想部分 約占全書七分之一,從天賦人權理論出發,主張“男女同為人類同屬天生”,壓 迫婦女是“損人權,輕天民,悖公理,失公益”。1883年,康有為在家鄉成立中 國第一個不纏足會,他要求從女兒做起,帶頭不纏足,因此康老姐妹都是天足。 不纏足運動逐漸成為中國最早的女權運動,到戊戌變法時,不纏足會在全國已經 擁有三十萬成員。康同璧和姐姐同薇,在父親的影響下,也成為中國婦女界最早 倡導女權的先驅。她是中國早期赴美的女留學生之一,畢業於哥倫比亞大學,以 家學淵源,學貫中西。曾擔任萬國婦女會副會長、山東道德會會長、中國全國婦 女大會會長等職務。   康同璧以才學膽識,深得父親寵愛。關於她1902年從北京出發西行入疆,越 帕米爾高原長途跋涉到印度大吉嶺省父的故事,當時被國外報紙炒得沸沸揚揚。 梁啟超在《飲冰室詩話》中也說,康有為之第二女公子同璧,“以十九歲之妙齡 弱質,淩數千裏之莽濤瘴霧,亦可謂虎父無犬子也”。其實這是誤傳,連梁任公 都被蒙蔽了。據康老自己記述,戊戌變法失敗後,康有為的母親妻女避居香港。 1901年康有為在南洋檳榔嶼患病,“同璧以髫齡弱女,遠涉重洋,天倫重聚”。 同年夏曆十月隨康有為乘船至印度,居大吉嶺。事見其所撰《南海康先生年譜續 編》。   但梁任公所記同璧與父同遊舍衛祗林(釋迦牟尼曾居此弘布佛法)時所作兩 首絕句無誤。其中最著名的一首是:   舍衛山河曆劫塵,布金壞殿數三巡。   若論女士西遊者,我是支那第一人。   康同璧由是以“支那第一人”聞名中外,我曾見到她有一方白文印章,文曰 “康一人”。   她在1902年遵父命“赴美演說國事,為提倡女權之先聲”,康有為寫了十首 詩贈別女兒,並以“女權發新韌,大事汝經營”勉勵。據說她的兩個弟弟庸碌無 才,弟子徐勤私謂康氏曰:“師弟不賢何以傳父業?”康氏笑曰:“子孫賢,明 吾德;不賢,猶我身生一虱蟲而已,何必細問。”3   康老早年隨父遊曆歐美各國,由於康有為是保皇黨,各國王室都歡迎他們, 結識了不少王公貴族和名流政要。康同璧曾對我說:“我一生主張和平,反對暴 力。歐戰後期荷蘭女王呼籲和平,北洋政府曾借重我與歐洲王室的友誼,作為和 平使者,遊說各國王室政要,表達中國人的和平願望。”   康老的和平反戰主張,也曾對古都北平的和平解放及文物古跡保護,起了重 要作用,這是毛澤東都承認的。4   2004年2月25日 風雨讀書樓   1 戊戌變法時,康有為客居北京城南米市胡同南海會館之汗漫舫,於京師無 宅第,不久亡命海外。彼時光緒恐無賜花閑情,縱有賞賜亦難留存。宣統複辟時, 康被任命為弼德院副院長,曾“陛見” 溥儀,例應有所頒賞。時康同璧夫君羅 昌已在北京供職,當有栽種之地。   2 “紅羊劫”是一種曆史讖緯之說。南宋柴望在《丙丁龜鑒》中認為:在每 一甲子的六十年中,凡逢丙午、丁未之年,社會上就要發生一次大劫難。據其統 計,自秦昭襄王五十二年丙午(公元前255年)至五代漢天福十二年丁未(公元 947年),共經曆二十一次丙午、丁未之年,均發生了動亂或天災。因丙屬火色 赤,未為羊,故稱“紅羊劫”。近代的太平天國起義,雖未發生在這兩個年份, 但由於領導人洪秀全、楊秀清的姓氏關係(洪、楊),亦被附會為 “紅羊劫”。 “文革”發動之年(公元1966年)正值夏曆丙午,康同璧認為也是“紅羊劫”。   3 任啟聖:《康有為晚年講學及其逝世之經過》,《文史資料選輯》第三十 一輯,第245頁。   4 毛澤東曾在為新華社寫的述評《北平問題和平解決的基本原因》中提及此 事,見1949年2月3日《人民日報》。 (XYS20040311) ◇◇新語絲(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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