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動妥協的理想

香港最近舉辦了首屆亞洲地區教育大學校長論壇，包括我的很多人其實都有點意外香港能舉辦這樣氣派的區域論壇。

說意外，當然不是說香港的組織能力硬件條件，而是因為這個主題“教育”。

菲律賓師範大學的校長在他的演講前提問“香港為什麽有這麽多菲傭？那是因為菲律賓的女教師太窮了，所以都跑到這兒來了。”，他還反問：“為什麽你們中國也麵臨和菲律賓一樣的問題？”。

問得真好。

曾經，我也是一個有理想的少年，雖然並不見得意氣風發。很正常，我的理想也隨著我的成長年年變化，從幼兒時期的商店玩具櫃台兼糖果櫃台服務員，到地下黨遊擊隊，到科學家外交官，直到高三前夕，我突然發現自己很想當一名老師，而且是幼教老師。

這個理想來得很自然而然：我爸爸是老師。我從小生活在學校裏。我喜歡享受啟發別人成功後的滿足感，尤其是看到很多大學老師教不好自己念小學的孩子、而我居然可以讓那個小不點很快明白四則混合運算、學著在作文裏加上幾個不太離譜的形容詞，那種心滿意足的踏實，我一直覺得不會比當年課文裏常見的看到“稻田裏沉甸甸的稻穗（或者麥子玉米高粱等）”而欣慰的農民伯伯差多少。

因此，在和一個當年最好的朋友於月光下的田徑場多次散布交心之後，我決定：第一誌願，北師大學前教育係。

這個擲地有聲的決定，在寫上誌願初稿後，班主任沉吟半晌，委婉地說：這個，這個也不用著急，還是多跟你爸媽交流交流再定吧！

行，我爸媽那兒還有啥不好說的！理想擺在了我家的茶幾上，茶杯差點沒震得掉在地板上！

什麽？！你要去考學前教育係？將來當幼兒教師？你腦袋想啥呢？

我媽的氣急敗壞很可怕，但是我想這大概是她這個公務員應有的水平；

孩子，你怎麽還這麽幼稚啊？你這個成績考啥不行呢？北師大的送檔線跟北大差不了多少，你說你在開什麽玩笑？

我爸很嚴肅，嚴肅得很痛心疾首，這是我完全沒有想到的。我之前以為他會為女承父業而自豪而欣慰。

“誰說學前教育就是當幼兒園老師了？”我覺得很迷惑，忍不住要解釋，但是立馬就是排山倒海的現實教育劈頭蓋腦地打過來：

你說你是不是讀書讀迷糊了？好好的一個孩子，考什麽師範？！你要是成績上不去，高考有問題，咱們還可以像別人那樣考師範可以降點分；你說咱家要是供不起你讀書，那也隻能委屈你考師範不要生活費……你說說看你是哪根筋搭錯了？

我媽已經進入了對我的人身攻擊狀態了，這令年少的我很難堪，也輸不起，縱有天大的有理也隻能變成無盡的抽泣，稀裏嘩啦，潰不成軍。

最後，記不得是我媽還是我爸還是什麽親屬長輩說的：你看看周圍這些當老師的！他們誰不是把一生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希望孩子們能讀出來、考出去！你這樣任性地去讀師範，別人還以為我們教育你失敗，別說你了，我們都沒麵子啊！

噢天啦天啦，麵子大過天，我要是讀了師範，就算是北師大我的爹娘都會無顏混在當地的，而且“如果第一誌願報了北師大的話，一旦沒達到北師大的送檔線，一類重點大學基本上是報廢了”——這話肯定是我爸說的，而且很有殺傷力，畢竟愛慕虛榮的我最怕的還是考不出高分，畢竟高考也常常讓好手發揮失常，北師大的送檔線如此之高，萬一……越想越可怕，越想越煩燥，啥理想不理想的，先把高考應付了再說吧！

最後，當然我沒有走進北師大；但是四年大學畢業，哈哈，我留校了，成為了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享受每年兩次的寒暑假；教師節來自院方、學生的禮物；憑教師證機票打折；去學校的利益相關方所在的城市更是好吃好喝……

四年後，我自動下崗，放棄了令父母心痛不已的“好單位好職業”，成了三無人員漂流為生。我爸說：你不是很想當老師嗎？大學老師多麽適合你啊！

可是我現在不想當老師了。

為什麽呢？

因為……

（當時最直接的原因是我可以看得到30年後自己的樣子，坐在那個位置上；是什麽樣子呢？明爭暗鬥吧，出國；房子；提拔……出國還要爭訪問學者還是交換助教，美國還是英國；國內還要爭是帶薪學位還是校內學位……怎麽爭呢？你要拚命地交論文，找老教授聯名；你要沒事都要和領導們混個臉熟；你要選擇一派可以支持你幫助你起碼福利房的名單上也有你……）

在這種心境下，在這種狀態下，我很不相信我還能enjoy我的教學生涯，所以，我就不再做教師了——留學歸來的某一個offer也是教師，心動了動，複歸平靜——現在我不也經常站在講台上毀人不倦嗎？隻不過台下的幾百人幾十人是成年人而已。

“如果教育感到焦慮，世界便會陷入焦慮”——本屆教育大學校長論壇的總結陳詞，說得真好。我都是焦慮的，我不能再去傳播焦慮。

一時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