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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工的日子

(2006-08-28 01:43:13) 下一個

來日本前,曾經有相當一段時間,我一直都生活在按部就班的忍耐和束縛中,每天在鱗次櫛比的水泥結構和浩淼人流中穿梭,麵對新的壓力和激烈的競爭:砍不完的客戶,做不完的方案,考不完的證書……終於有一天,我在波瀾不驚的生活中抬起頭來,對自己說:這不是我要的。

我決定去流浪,在國內無所事事地周遊了一圈,開始向往外麵的世界,雖然不得不屈服於“留學”的外衣,到日本,於我,“遊學”也未嚐不可。

世界開始以另外一個角度在我麵前打開,我的生活孤獨而新鮮起來。

最初尚未有直接的經濟壓力,大學別科那點日語課程好對付,又沒有要過級的壓力,反而學得輕鬆。大把的空閑日子,上山下海,火山溫泉,第一次看到那麽大那麽清晰的月亮,第一次感受雪花融在臉上清涼,耳畔經常回響起富士山上草木的振顫和山風的呼嘯,以及摩擦過心靈頂點,縈繞雲巔的音樂;我的指尖流過的霧的輕靈和竹的潮潤;我的心靈終於能感覺得到的自由翱翔時勃發的那種釋放的快樂和自由的精髓。

幸福的日子並不久長。半年過去,現實的嚴酷很快讓我無法隨心所欲了,生存是當前的第一需要,我還沒有太忘乎所以,在坐吃山空前就開始了為繼續流浪而打工。

第一份工,是一間叫ちょろ鬆的日式餐廳,經營傳統的和風料理,70歲的母親和50歲的女兒打理店內外的一切。牆上掛滿名人前來用餐時的照片,從議員到相撲力士。我的工作,是穿著和服從一樓將料理捧到各個房裏去,房間的名字分別是鶴、龜、菊什麽的,當然,清一色的榻榻米,絕對的日本布局。

這份工來得非常奇怪——當時毫無打工經驗的我,錯誤百出的日語說得“跟英語一樣”(他們的意思是打擊我把日語平和的發音整得婉轉起伏毫無日語味道!),某天在宿舍接了一個打給早已搬家的我的前任的電話,很客氣地告訴對方實情,對方也很客氣地問我要不要打工——要知道當時我就讀的那個別科幾乎人人埋頭打工個個努力掙錢,每天去班上上課總要被若幹好心人追問:你打工了嗎?然後被更多的人同情著議論:看她都閑逛了半年了!搞得自己也覺得似乎不打工就荒廢了大好時光似的惴惴不安,看別人一下課一聲“我得打工去了”如離弦之箭射出教室,我他媽甚至覺得老師都是在同情地看著我!現在好了,大餅自天而降不說,還剛剛砸得我幸福得發暈!我就按電話裏的陌生人的囑咐,顛顛地跑去找他交待的那家ちょろ鬆,心裏一遍又一遍地練習:我和某某(打電話的陌生人)是朋友,他介紹我來……

老板娘並沒追究我和那某某到底是什麽樣的朋友,甚至沒有多問什麽就讓我第二天開始去上班,從下午5點到10 點,每小時800日元,交通費另算。我心中狂喜,出得店門就一通快樂地飛跑,想到從此每周有六天都有4000日元可拿,當下便忍不住衝進附近一家三越,狠狠地預先宰了自己一把。

我終於開始打工了!首先我很穩重地在班上泄漏了這一消息,主動把自己劃到革命群眾的隊伍中,然後很認真地向有關同誌打聽買定期券呀初次上工的禮儀呀要不要帶點什麽糖衣炮彈去之類的,整理完方方麵麵的意見和建議,我把頭發束成馬尾,衣著整齊地奔4000日元而去了。
老板娘把店裏的先輩們一一介紹給我,我才注意到,除了被大家稱為“お兄ちゃん”的作刺身的大師傅,清一色的娘子軍!我也隨先輩們叫老板娘“お嬢さん”、叫她媽媽“お母様”,聽起來很其樂融融的大家庭的感覺,但當時我已經感覺到壓力,覺得有些說不出來的壓抑。

5個小時,說短不短說長也不長——但自從開始進店打工以後,店裏的鍾老像是粘住了似的慢吞吞地一秒一秒前進。店是預約製的,忙得時候還行,跑上跑下幾趟就混掉大半時間;沒有客人的時候,老板娘和老老板娘就翻箱倒櫃地搜出數不清的杯碗瓢盞,讓我們精心地搽洗再分門別類地收檢,我是個急性子,手快腳快恨不得兩下搞定——但我的十八歲的工友恭子就教我要越慢越好,不過不要慢到給“お嬢さん”批評就好。真是納悶:日本不是號稱講效率的嗎?看恭子她們,哪是叫精心,完全是磨洋工!特別是“お嬢さん”轉身走開的時候,她們還會停下來聊會天甚至看手機發短信。我是新人我不敢,但也還是放慢了速度,“精心”起來。

最怕店裏來“名人”——什麽社長什麽先生之類的,因為這樣我就必須要穿上和服,踩著後麵店內專用的窄窄的樓梯大盤小盤捧一道道菜上去——兩手都托著沉重的陶瓷碟,樓梯又那麽陡,穿著不習慣的和服還邁不開——真擔心自己什麽時候就摔下去了!下樓的時候手裏托著撤下來的杯盤碗碟,更是一步一驚心!更恐怖的,是我和恭子把菜送進去後還得一左一右跪坐兩邊,時不時地為客人斟酒布菜——到現在我也還不能習慣那樣跪坐,最多十分鍾腳就沒知覺了,但那時,最少也得正坐20 分鍾左右!偶爾客人會問一點關於中國的話題,緊張自己的日語,尤其是聽力;又擔心自己的腳,移動起來多麽地不方便,和服的袖子飄來飄去,讓我如何越過那麽多的杯盤給客人斟酒?!那一刻,打工的痛苦完全將我淹沒,月底結賬領錢的喜悅漸漸被這日複一日的折磨所衝淡所覆蓋了,在這個傳統的ちょろ鬆,除了洗碗,幾乎所有的工作都必須筆直地跪坐著進行——熨燙和服搽拭杯盤清潔桌麵打掃房間整理傳票……膝蓋的痛直到心底,我多麽羨慕洗碗啊!隻要讓我能站著,少給工錢我都願意!還不到一個月,我已經覺得有了職業病了,常常在淩晨5點左右被膝蓋深處的劇痛驚醒過來,我忍不住淚流滿麵地問自己:我需要這樣的自我鍛煉嗎?我這是為什麽呀?!

但我還是告訴自己別那麽矯情,那麽多的留學生不是都挺過來了嗎?無論如何也要把最初的不適應給熬過去——這樣鼓勵著自己,但每天去打工的感覺就像上刑場一樣,現在我更相信當初我沒有打工的時候大家根本不是同情我而是羨慕我,誰他媽愛打工啊!我從內心開始佩服能打工吃苦的人,因為打死你我也做不到。

下課去打工越來越變得是件恐怖的事,可想到店裏的那份活還等著我,責任感又催促我決不能遲到不能曠工,更不能貪生怕死——就那麽機械地匆忙地跳上電車,就那麽毫無感覺地擠在人群中,就那麽冷眼地旁觀著自己的生活——直到某一天,聖誕節前夕,照例匆匆忙忙穿過每天必過的商店街,因為臨近節日,分外熱鬧——熱鬧都是他們的,我什麽也沒有——我正這麽無動於衷地穿行著,突然,很熟悉的音樂撲麵而來:《Love Story》!曾經很喜歡的老電影,連帶這個主題歌也牢記在心裏,卻是在這樣的異鄉這樣的時刻聽到,嗬嗬,不紅了眼眶那就不是我了!“where do I begin to tell the story how great the love can be?”我不能不停下腳步,我不能不去追逐這熟悉的旋律,我不能不反躬自問:既然放棄國內那些不是我要的東西,那麽,這樣的感覺就是我要的嗎?!

並沒有深思熟慮地反複考慮,明天還是在明天來臨的路上等著我,現實依然沒有改變地繼續嚴肅著——但是我卻放棄了總是擔心明天的早餐在哪裏的習慣思維,我在哪裏,我的明天的早餐就將在哪裏。我很輕鬆地從ちょろ鬆辭了工,很過意不去地在心裏向那位至今不知道是誰的同胞道歉,在老板娘和老老板娘平淡的挽留中很認真地一鞠躬——就算是雇傭關係,她們最直接地教給了我和服的穿法帶子的結法並給了我相當嚴格的培訓機會,然後,大步走在自己的路上,考慮自己的事情——接下來很認真地打聽了幾個大學院,很可笑地炮製了幾封信,很正常地被同意或者被拒絕——直到通過神戶大學的考試再放棄神大——我終於決定修改遊學流浪一年的原計劃,我要堅定不移地去尋找一個我喜歡我投入的專業,打算繼續在日本呆下去,直到下一次長途跋涉。

而打工,後來雖然還有零零星星地幹過散活,終於沒能很好地堅持下來——一是沒有時間,沒有毅力,沒有熱情,二是很好彩地拿到了文部省的國費獎學金……反正理由充足情有可原。前前後後加起來,大概打了三個月,都集中在2001年的上半年,分別有燒肉店、印刷廠、拉麵店、冷凍食品廠和教中文等等,最可觀的時候身兼4職,最短的隻幹過1天!習慣了提前消費,到底也不知道自己拿到過多少報酬。

從那以後便漸漸遠離打工,早出晚歸或者晝伏夜出地作勤奮學生狀。
沒想到有一天跑去參加什麽地方的忘年會,地點居然就是ちょろ鬆!老板娘和老老板娘依然元氣,忙碌的工友裏除了沒有恭子幾乎都笑貌依然,恍惚間又回到從前,看到拘謹的小心的自己,僵硬在湖藍色的和服下麵,茫然的不知所措的臉……忘年會,快忘了的回憶再加強記憶的意思,老板娘和老老板娘拉我拍照紀念的時候,我就這麽反複地在心裏嘀咕著,同時衝著鏡頭粲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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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小小艾 回複 悄悄話 我早就不懷疑了。
(接HEY3G的評語)
遠方的呼喚 回複 悄悄話 沒想到可愛的尖尖還有這樣不尋常的經曆.你的膝蓋還疼嗎?
-尖尖- 回複 悄悄話 hey兄你也太含蓄了嘛!啥子都能省,唯獨那些發自內心的非強迫的非禮尚往來的恭維就不能省——你我都曉得,有些肺腑之言,過了這村就莫得那個店哈!
hey3g 回複 悄悄話 我現在開始懷疑你可能是位"作家"了.下麵省略恭維話若幹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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