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的風格

小時候就喜歡做一個寫者,大了就總是說:老了再寫就有時間了。有時間了就該把記憶中的那些撿起來,給自己,也給那些和我一樣喜歡生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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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母親

(2006-10-06 10:11:23) 下一個

      憶 母 親

母親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學教師,到她去世的時候,教育局發給她一個三十五年教齡的【榮譽證書】;那天我看到母親的眼裏充滿了對自己的滿足和幾分不經意流露出的失落。為了能讓我在農場返城,母親不得不提前提出了退休。接了媽媽班的我,整天不安心在那個小學校當孩子王,全學校沒有幾個男教師,我一個大小夥子哪能坐得住呢?!每天中午我都要回家吃飯,天天都看見母親站在我家小院門前,看那些來來往往放學回家的孩子們。有一天,我去叫母親回來吃飯,看到她依然站在小院門前的那棵楊樹下,風撩起了她飄飄的白發,從她的眼睛裏,我讀到了那縷母親般的柔情。

回到屋裏,我問媽媽:“為什麽老是站在那裏看呢?”媽媽說:“我習慣了看那些孩子放學回家的樣子。”這句話我記了很久很久,直到有一天家裏來了兩位阿姨,說是媽媽以前的學生。後來從她們的嘴裏才知道,原來她們不但曾是媽媽的學生,還是媽媽把她們從小學一直供到大學,直到畢業。因為那時候剛剛解放,她們的出身都不好,家裏拿不出錢來供她們去考大學,媽媽和爸爸商量後,就供她們倆個一直讀到大學畢業。

母親是個很剛強的人,文化大革命剛剛開始的時候,爸爸所在的大學裏紅衛兵舉行批鬥大會,現場要讓那些反動學術權威的家屬和他們決裂,站在台上的很多家屬都提出了離婚,那些紅衛兵也逼著我媽媽劃清界限、離婚;但我媽媽就是不幹,那些紅衛兵就把我媽媽也拉到了台上,給她戴了一個臨時的大牌子,還剃了一個“鬼頭”(那個年代,把那些挨鬥的人的頭發剃成一塊一塊的陰陽頭),就是這樣我媽媽也堅決不離婚。爸爸為了保護媽媽就主動提出和我媽媽離婚,但我媽媽還是不離,搞得那些紅衛兵最後沒有辦法,也隻好草草收場。文革後期一些老幹部解放了,他們的妻子提出複婚時,好多人就說:“看看楊大姐是怎麽做的”。為此,媽媽很理解那些當時離婚了的人,她也為她們提出複婚去勸解。

媽媽現在離我而去已經有十六年了,每到和妻子提起媽媽時,心裏都抑止不住一陣陣酸楚。妻子沒有見過我媽媽,關於母親的一些事情,多是從我這裏還有就是爸爸和家裏其他人那裏聽到的。母親的一生都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了,但在她的一生裏有我學不盡的東西。

母親畢業於舊中國的“國民高等師範學校”,最初的時候跟東北的女作家“蕭紅”是很要好的朋友;這一切,我們都是從爸爸的嘴裏聽到的。媽媽從來也沒有提起過她和蕭紅怎麽樣,問起她時,她常常說:“我們就是朋友,她比我大四歲,叫我小妹。”當我們問起那兩個她資助的學生時,她也是那麽談談地說:“我不做,別人也做。”

在母親生命彌留之際,她老是處於昏迷的狀態,那時,我常常守護在她的身旁。一次,我聽到母親在昏迷中大聲說:“你趕快起來吧,媽媽上班就要晚了,學生的作業我還沒有發給他們呢!”當母親醒來時我問她:“媽媽,你剛剛說要去學校給孩子們發作業呢!”我看到媽媽的眼裏含著淚水說:“孩子,媽媽當了一輩子的小學教師,怎麽能不想他們呢?!”

母親走了,來送行的都是一些在北京的哥哥的朋友們,沒有人知道她的一生。。。。。。但在我們的家鄉,她的學校也舉行了一個告別儀式,很多來參加的人都是她幾十年的老同事,她的學生們。記得文革期間的一個三十晚上,別人家裏都在放鞭炮,我們家隻是全家人坐在一起默默地吃年夜飯,突然,有人敲門(那時,沒有人會到我們家來拜年,來的也多半是紅衛兵或是居委會的人),媽媽打開們一看嚇了一大跳,一下子進來了好幾個男人,媽媽以為又是紅衛兵來抄家了呢!可那些人進來後就站成一排給媽媽深深地鞠了一個躬,原來他們都是媽媽和爸爸很早以前教的學生;其中一個在北京工作,回來第一件事就是聯係起那些同學,到處找我媽媽,那是我們文革期間過得最愉快的年。

母親有一個學生在中央紀檢委工作,她當時曾被譽為:中國的女包公。有一年,她到我們家鄉來檢查工作,問了很多人才找到我家,當時媽媽已經去世了,爸爸也給她當過數學老師,她對爸爸說:“楊老師是我非常敬重的人,她知道我在北京工作,怎麽不找我呢?”爸爸說:“她老是說你能做到為人民除害而被大家稱譽,她就非常高興和滿足了。”

我們市裏的一位老市委書記,有一次來我家裏看望母親,才知道他一直是我母親的入黨介紹人,在反右時期,母親是當時教育界反右領導小組的成員(這個小組由幾方麵人組成的,母親是教師代表),那時母親正在積極申請加入黨組織。一次,他們開會討論有一位青年教師給黨委貼大字報,他形容那時的教學是:蘿卜快了不洗泥。反右領導小組的人就要把他打成右派,母親覺得他那麽年輕,打成右派就是一輩子的事,而且還要影響到他的一家人,就偷偷跑到他的家裏告訴他不要再寫什麽東西了;結果,那個年輕教師不但不聽媽媽的勸告,還在第二天又貼了一張大字報,題目是:“殺豬焉用宰牛刀”。反右領導小組的人認為有人走漏了風聲;那時,那位市委書記就是這個領導小組的組長,也是媽媽的入黨介紹人,媽媽就跟他談了是她把這個消息透露出去的。後來母親就退出了領導小組,一生都再也沒有申請過入黨。爸爸老是說母親在政治上是一個非常幼稚的人。可媽媽說:“她一生都不會匿著良心做人。”

無論何時聽到關於歌頌母親的歌曲,我都會百聽不厭。母親在去世前老是對我說:“我死以後,不要搞那些形式上的東西,心裏記著媽媽的恩情就可以了。”是啊,這份恩情是永遠的思念,是我做人的一麵鏡子!

2006-5-12嘉真於美國明州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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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ASPENHSU 回複 悄悄話 大雪,你現在和你母親在一起了。在媽媽的懷裏是最幸福的!
茺兒 回複 悄悄話 感謝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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