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力狗

                                  加利狗和大黃狗

 

                                                            一、

 

            小時候我很害怕動物，尤其是狗，中國人關於狗的教育都是告訴孩子不要讓狗咬到。所以，一看到狗來了就馬上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或是嚇唬它，或是真的扔去打它。記得老人告訴我們一個嚇唬狗的辦法：見到狗以後，就裝作要撿石頭的樣子把腰哈下，別說，這個辦法還真靈，每次都把狗嚇跑了（也許，中國的狗都是被打怕了）。為此，我還很是得意了一陣子。

           文革期間，爸爸媽媽都相繼挨鬥並被關了起來。有一天，一個鄉下的舅舅來我家串門，看到就我一個孩子在家裏，還經常挨小朋友的欺負，就說要給我帶一條狗來壯膽；我猶豫了很長時間還是同意了。過幾天，鄉下舅舅真的給我牽來了一條大黃狗，還說這條狗是給他們家看院子的，跟了他們好幾年了呢。臨行時，他兒子小柱子還哭鬧個不停。在他家裏時那條大黃狗叫“大黃”，我也就叫它大黃，不知道為什麽，我一叫它“大黃，快來！”時，它就搖著尾巴巔巔地跑來了，在我的腿上曾來曾去，一幅悠然自得的樣子。晚上就蹲在我的床頭，像個衛兵一樣。那時，我真的高興了很多。院裏的孩子們見到我有了大黃，那些和我要好的朋友，就都圍過來和我們玩；那些以前愛欺負我的家夥，一下子都躲得遠遠的了。我和大黃就像親人一樣相依為命。

             那天，紅衛兵來我家抄家，我爸爸被他們押著，脖子上還掛了一個大牌子，上麵寫著什麽：牛鬼蛇神、走資派之類的。我當時嚇壞了，就躲在屋子的一角看著他們亂翻，我家地上到處都是被他們翻亂的東西。我的手裏拿著一個銅像，那是一個紅銅做的“關公騎馬拿大刀”，我特別喜歡這個銅像，他和大黃狗一樣老是在我的手裏。那些紅衛兵翻來翻去什麽都沒有找到，就來問我家裏還藏起來什麽東西沒有，我告訴他們就是這些了，但是他們還是不甘心；終於，他們發現了一個沉甸甸的箱子，打開一看，裏麵裝得全是一些細瓷碗和青瓷盤子，他們當時就如獲至寶，說這些瓷器都是封建社會遺留下來的，他們要徹底打碎這些資產階級的盤盤罐罐，接著，就把這些細瓷碗和盤子一個個砸得粉碎。不知道他們是砸得眼紅了。還是意猶未盡，其中一個紅衛兵突然問我：

“你手裏拿的是什麽東西？”

“這是我的一個玩具。”說著，我本能地往後退，都快要退到牆角了。

“拿過來給我們看看”！

其中一個紅衛兵過來就要從我的手裏搶那個銅像，我一邊不給他看，一邊躲著。又上來倆個紅衛兵一下子把我的胳膊架了起來，我痛的大聲叫了起來。爸爸馬上在那邊喊我，讓我趕快把那個銅像給他們看。就在這時，忽然，我聽到那兩個架著我胳膊的紅衛兵，大叫一聲鬆開了我。當我回頭看時，看見了我的大黃已經把那兩個紅衛兵給撲倒了。然後，他回過頭來用嘴一下子把我手裏的銅像叼走了，一轉身就從窗子跳了出去。等那幾個紅衛兵反應過來時，大黃已經跑得無影無蹤了。這一下，可把那幾個紅衛兵氣壞了，他們一定要抓住大黃，但無奈大黃跑得連我都不知道到哪裏去了。

            那天很晚了我都睡不著。我想著大黃和我的銅像，大黃現在在哪兒呢？它是不是餓死了呢？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我們家的門好像是被什麽東西抓得，發出一陣陣“沙沙。。。”的響聲。我知道一定是大黃回來了，我偷偷地把門打開了一個縫，大黃“嗖”的一下鑽了進來，它的嘴裏還緊緊地叼著那個銅像。它一定是叼得太久了，我一把銅像從它的嘴裏拿出來時，它馬上就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一口氣把我端給它的水都喝光了。那一夜，我們倆個緊緊地擁在一起，睡得很香很香。。。。。。

         春去秋來，大黃在我家已經有將近一年的時間了。我們總是形影不離的在一起，就像一對親兄弟。媽媽在農場知道我有了大黃，她也放心了很多。隻是一到晚上的時候，我就有一點想爸爸媽媽，大黃好像看出來了什麽一樣，總是揚起頭，用他那雙近乎於哀傷的目光看著我。

          那是一個接近秋後的夜晚，玩了一天的我真的很累，就躺在床上睡著了。這幾天，大黃好像也有女朋友了，他經常在晚上的時候出去，有時候還整夜的不回家，天亮的時候才珊珊地回來。那天早晨起來，太陽都老高了，我還是沒有看見大黃的影子，就在心裏暗罵他太貪玩了，天都大亮了還沒有回來。我打開了窗簾一下子愣住了，我看到大黃被吊在了我家窗前的那棵丁香樹上，他的身子好長好長，他的眼睛是那樣無助地看著我的窗子，他的胸前還掛著一張白紙，上麵寫著：“走資派走狗的下場”。

大黃就這樣走了，是為了我才走得這麽慘，從此以後，我一直不再養狗了，就是看到別人家黃色的狗，我的心裏都會泛起一陣酸楚。

 

                                                                 二、

 

            來到美國後，兒子一直都嚷著要養一條小狗，妻子和我商量了很多次，我都以這樣和那樣的理由拒絕了。為此，兒子還和我嘔了好長時間的氣。我也挺可憐兒子的，我們就這麽一個孩子，他的性格比較內向，和洋孩子、中國孩子都少有來往。有幾次，我真想給他買一條可愛的小狗，但不知為什麽，我的眼前老是浮現大黃的形象。

           那天兒子放學後纏著我給他讀書。我就順手拿起一本妻子剛剛從圖書館裏借來的書，給他讀了起來。這本書是描寫一個關於“加利狗的故事”。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有一家人養了一條加利狗。有一天，他們家裏來了一個朋友，這個朋友有一個小女孩，由於有一種莫明的病，站不起來，就一直坐在輪椅裏。她看著大家在那裏玩，自己很不開心，但她卻很喜歡那條加利狗，朋友一家人老是怕那條加利狗會傷害到她，就拚命地趕他走，小姑娘來到了花園裏，加利狗也跟了過去，他們倆個在一起玩得非常開心。這時，小女孩的媽媽被叫去接一個電話，一條蛇卻爬向了小女孩，加利狗發現後拚命的叫，但沒有誰關心它的叫聲，就在那條蛇撲向小女孩的時候，小女孩嚇得“哇哇”地大叫起來，千鈞一發之際，加利狗勇敢地向那條蛇撲了過去（大家知道，狗是害怕蛇的），蛇掉轉頭撲向了加利狗，很快就把加利狗的脖子咬了一口，但加利狗還是用嘴把蛇叼住後摔到了遠處的草叢，小女孩的媽媽聽到喊聲後跑了過來，看到加利狗的脖子上都是血地趴在小女孩的懷裏，還以為是加利狗傷害了小女孩，就不顧一切地從地上撿起來一棵樹枝，拚命地抽打受傷了的加利狗，小女孩一邊用自己的身體保護加利狗，一邊大聲的為加利狗辯解，當時小女孩的媽媽根本就聽不進去，情急之下，小女孩一下子從輪椅上站了起來，撲向了加利狗，大家都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紛紛地湧向了小女孩，對她站了起來表示驚訝和高興，而那條加利狗也拖著疲憊的身體艱難地站了起來，帶著流血的傷口向樹林的方向默默地走去。當人們聽了小女孩的講述後，發現加利狗已經找不到了，這家主人和他的朋友分頭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那家主人說：“加利狗要死的時候是不願意讓人看見的”。

                一連幾天大家都沉浸在失去加利狗的愧疚中。第十天的時候，那家主人忽然看見那條渾身是泥的加利狗站在他的麵前，它的脖子上有一條大大的傷疤。後來，這家主人想，一定是加利狗要死的時候在一堆泥裏打滾，是那些泥救了他。

                 讀完這本書後，我沉默了很久。第二天下班回來時，我給兒子也買了一條小加利狗，加利狗的毛也是黃黃的，長長地披在身上，颯是好看。兒子樂得不得了，隻是妻子用那怪怪的眼光看著我。晚上的時候，我給她們講了一個關於大黃狗的故事。

 

                                                                   三、

 

                     有了這條小加利狗，我們也給他起了一個大黃的名字。我們家一下子又熱鬧了許多，除了給他吃得外，還要無論春夏秋冬，都要風雨無阻地陪他散步。兒子開始時還興趣滿大的，但漸漸的這項任務就責無旁代地落到了我和老婆的身上了。每到吃過飯後，小家夥都高高興興地在我們身邊跳來跳去的，那樣子無非是要你快一點帶他出去玩。

               不知不覺，兒子都要小學畢業了。我們的加利狗大黃也長成真正的大黃加利狗了，他的臉上有一塊白條，他的四條腿和尾巴尖都是雪白的。

               美國北部的冬天總是來得很早，當一些樹的葉子還沒有完全黃透的時候，第一場雪，就會自覺不自覺地把整個城市和還在泛綠的草坪，染成了白色。這是我來到美國後經曆的為數不多的幾次早冬，剛剛進十月，一場大雪就不告而來。白天還是熱鬧喧囂的城市，一下子安靜了許多。這幾天，我們鄰居蓋瑞的老伴和女兒去南美度假，把他一個人留在了家裏，蓋瑞是我見到的美國人裏麵最像中國人的美國人。蓋瑞剛剛五十五歲就從政府裏退休了，因為他參加工作得早，所以，一退下來他就一邊拿著政府裏的退休金，一邊還給一個汽車廠打工，他說是為了替女兒還學生貸款；他的兒子也要馬上結婚，女方家裏是一個很有錢的律師，他也不能讓人看扁了。這樣的美國人真是很少有，通常，美國的老人一退下來，就和老伴一起拿著退休金到處玩，像他們這樣的我還是第一次見到。蓋瑞是一個很好的鄰居，我們剛剛搬來時，對美國的房子和那裏的一切都不熟悉，他隻要看到你在院子裏做什麽事，都會過來主動地幫助你，記得我家院子裏有一棵很高的“科羅拉多雪鬆”，我看到它下邊的樹枝都拖到地上的草坪了，就從他那裏借來了工具，要把雪鬆修理一下，他就過來告訴我雪鬆是一種很特別的樹，下邊不能修得太高了，但我還是對他的說法表示懷疑，結果，修理完後果然太高了，遠處看那棵樹就像一個稻草人一樣。蓋瑞好像就沒有閑著的時候，一到周末就看到他在院子裏忙來忙去的，仿佛總有一些幹不完的活。我也是一個下過鄉的人，對花草樹木都很感興趣，春天是我們最忙的季節，我們倆個人就像哥倆一樣，他忙他的，我忙我的，累了就坐在一起喝點什麽，就這樣不停地幹，雖然他的身體很好，但到底還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入冬以後，那幾天他一直和我說他的腰疼，看了很多醫生都不好，我給他做了幾次按摩，他感到舒服了很多。

                晚上十二點多了我才和妻子躺下，剛剛上床，我們的加利狗大黃就大叫起來，平時他很少這樣晚了還大聲地叫。妻子讓我起來看看，我有一些懶得不願意起來，過了一會兒，大黃又大聲地叫了起來，而且還一聲比一聲的高。無奈我披上衣服趴在窗上向外麵看去，看見大黃正在那裏拉著一個好像倒了的人，我告訴妻子趕快給911打電話。

              警察和救護車來了以後，我們才知道倒在雪地上的是蓋瑞，這幾天，他的腰一直都很疼，他就自己吃了幾片他上次去墨西哥時買的帶有咖啡因的藥，吃過以後還真的見了效，但不吃還是痛，今天他吃的藥量過大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心髒不好，吃了大量的藥後，他就產生了幻覺，穿著很單薄的衣服就從他家的院牆翻過了我家的院牆，但他跳下來的時候，就再也不能起來了。多虧了大黃發現了他，讓他撿回一條命。這一下，我家的大黃真的成了英雄，還上了我們當地的一家報紙，他威武的照片登出後，我們家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得到安寧。當人們來看他時，他象是忽然變得羞澀了很多，默默地把頭扭到一邊。

蓋瑞出院以後，有事沒事的就往我們家裏跑，有時他還手裏拿著一包上好的狗食，用征求我們意見的眼光對我們說，這是他對大黃的一點心意。我們和蓋瑞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好朋友，他兒子的婚禮也邀請我們參加，還一定要帶上我們的大黃加利狗。婚禮那天大黃再一次當了一把名副其實的英雄。從此，我們和狗結下了不解之緣。

 

                                   （全文結束）

 

 

                           2006-07-13嘉真於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