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的風格

小時候就喜歡做一個寫者,大了就總是說:老了再寫就有時間了。有時間了就該把記憶中的那些撿起來,給自己,也給那些和我一樣喜歡生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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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舅

(2006-10-06 09:32:02) 下一個

                             

* *                                           李嘉真

     我媽媽隻有姐妹兩個,這個大舅我也說不清楚是我的這麽親戚,隻是經常聽媽媽說大舅小的時候膽子很小,被人家欺負是經常的事;但不管是誰打他,他從不和家裏人講,大家都說他傻。那天我回家時媽媽正在和爸爸說傻大舅就要來我們家了,那個年代經常有一些農村的親戚來家裏,有時他們會帶一些農村的地瓜幹芋頭什麽的。。。媽媽也總是給他們帶一些我們穿剩下的衣服,或給一點錢。我們不知道給多少錢,老是看見媽媽從她的小手巾包裏拿出什麽馬上就塞給他們,那神情就像怕誰看見一樣。其實,我們家也沒有什麽錢,那時全國的家庭大概都一樣,我也隻是覺得好玩而已。看到媽媽一臉憂愁的樣子,覺得很奇怪,平時媽媽一說到他的娘家人來,不知有多高興,今天是怎麽了?吃了一口飯,我就跑出去了。

       說來也怪, 我正和幾個小朋友在那寫什麽黑板報(那個年代,大院裏也要寫什麽黑板報),纓子對我說:“看那兩個人是找誰家的嗬?” 我一看那大包小裹的,就知道是農村來的。一問果然是大舅。大舅典型的一個中國農民,戴著一個農村通用的籃帽子,帽子太久了洗得有些發白,帽折軟軟的把眼睛擋了一半,個子不高,但看起來比我爸結實多了。肩上一前一後地搭著兩個包裏皮,鼓鼓囊囊的也不知裝的都是些什麽東西,大熱的天滿臉都是汗;他的身後站著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女人,手裏拿著一個白毛手巾,時不時的就在大舅的臉上沾沾,我想這一定就是大舅媽了。我把他們很快領到了家裏,馬上就到學校找我媽去了。媽的學校離我家很近,嗑把瓜子的功夫就到了。媽說她還有一節課,讓我先回去買點蛋卷粉腸什麽的,還讓我打一斤酒;我說蛋卷粉腸都要副食券,媽給了我三張,又叫我買一點幹豆腐卷和豆腐幹,這下子可把我樂壞了,我最願意吃豆腐幹了,我剛要跑,媽一把拉住我說:“有人看見你大舅來嗎?”“問這個幹嘛?”我有些奇怪地說。“到底有沒有人看見?”媽有一些急了。“就纓子和我在那兒寫黑板報呢。”“別跟纓子她們說你大舅來的事兒,要是纓子問,你就說他們住幾天就走,聽見了嘛?”“這有什麽嗬?”我有些不高興地說。“不讓你說你就別說,你這孩子老是想給大人惹事。”“不說就不說唄,我什麽時候給你們惹事了?大舅來了關我什麽事兒啊?”我一把接過媽的錢轉身跑了。

       “小芝,給你爸打酒嗬?”小鋪的劉杆子皮笑肉不笑地對我說,我平時就不怎麽願意理他,整天穿個白挎籃背心酸臭酸臭的象一年都沒洗似得。“嗨,買這麽多東西,你家來客了嗬?”“你不都看見了嘛?還明知故問!”我沒好氣兒地說。“嘿,這孩子要麽就不吱聲,一說話就把人給撞牆上,你是吃槍藥長大的嗬?真是的楊老師竟忙著教育別人孩子了。。。”“還留著一個你等著再教育呢,哈哈哈哈。。。”說著我拎著三角兜頭也不回地走了。到家的時候媽已經回來了,還抄了一個酸菜粉條,一個黃豆芽菜,一盤花生米,加上我買的很快就擺滿了一桌子。大哥和二姐也回來了,大哥是學校文藝隊兒的,其實他什麽也不會,就是整天跟人家瞎混,幫著拉拉幕照照相什麽的;二姐是學校的積極分子,天天在學校幫助後進同學,家裏的樺樹皮都讓她拿到學校引火去了,到現在也沒有入上團。這一大桌子好吃的隻有過年的時候才有,把我都給看傻了。媽說:花生米是大舅從山東帶來的,還有地瓜幹呢,吃完飯再吃地瓜幹。這下我們可全樂了,還沒等媽說完,大哥抄起筷子就直奔那盤蛋卷去了。媽氣的說:“大龍,你爸還沒說話呢!一點規矩都沒有。”爸說:“我也沒啥說得,就是睡覺前我再跟你們幾個說一點事兒。”“是啊,吃吧吃吧。”大舅憨憨的說。“就是嘛,媽,大舅都說吃了。”這下大哥可掄開膀子了,平時吃窩頭白菜湯可沒見他這麽賣力過。爸倒了一杯酒給大舅,媽也忙著給大舅媽往盤子裏加菜。我們三個很快吃完了,看爸媽和大舅他們好像都沒怎麽吃,大舅和爸就那麽一口一口地泯著酒,媽把菜給大舅媽挾了去,大舅媽就給了大舅,他們就著樣推來推去的,但大盤裏的菜都快被我們吃沒了。

       晚上的時候,大哥問媽我們怎麽睡啊?我們家五口人兩個屋,平時爸媽和我們各住一間。媽說今天爸媽在我們屋裏搭地鋪,大舅媽懷孕了,大舅也要照顧她就住在他們屋裏。大哥雖然有一點不高興,但也沒說什麽,睡覺前我們又大吃了一頓正中的山東地瓜幹,狠狠的解了解饞。一連幾天,我們都是這樣擠在一起,大哥開始有一點抱怨了,媽說這樣也不是個長久事兒,再說天也漸漸的熱起來了,一大屋子人擠在一起可想而知。爸讓媽到居民委申請一個建房指標,說大舅走了後,說不一定還能給大哥將來結婚用呢。媽托了好多人,最後她的一個學生家長幫了一個大忙,就這樣在我家的後院又接了一個十米的磚房,這在當時可是一件大事,對外媽就說是大哥要有對象了,將來結婚用。為這個大哥還跟媽大吵了一頓,那時候不象現在,高中沒畢業的男孩子,誰敢說找對象啊!可能大哥還怕斷了他追女孩子的後路吧哈哈。。。不管怎麽樣,我們全家終於結束了緊緊團結在一起的日子,大舅和舅媽他們搬進了那個“新房”。

       北方的夏天說來就來,丁香花還沒有完全開敗,楊絮就已經漫天飛舞了。那時,我和纓子在一起總是有說不完的話,現在想起來也不知道都說些什麽,反正就是開心;我們正嘻嘻哈哈往家裏走,迎麵看見娟子手裏拿著一個袋子,我還以為她去買糧呢,就說:“娟子買糧嗬?”“買什麽糧嗬,我弟非讓我上你家爆苞米花”“嗬?上我家爆苞米花?”我驚異地看著她張大了自己的嘴巴。“幹嘛,要吃了誰咋的,你不知道你大舅現在爆苞米花啊?”她看到我那吃驚的樣子說。“嗬,嗬,是嗎。。。”我一邊打著哈哈,一邊和她們往家裏走。還沒到家就遠遠的看見一幫孩子小手捂著耳朵,看著大舅在那搖著苞米花鍋,鍋底下的火苗吱吱地響著,把一個轉來轉去的苞米花鍋熏得黑黑的,還有幾個大一點的孩子手裏拿著空袋子在旁邊等著,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低著頭往屋裏走。“回來了,小芝”。大舅一邊搖著那鍋,一邊和我打著招呼,我看見那張憨憨的臉上抹了一塊黑,一雙怯怯的小眼睛露出了幾分不知是得意還是討好的表情。我隻是“嗯”了一聲就轉身走進了屋裏。晚上家裏人都回來了,大哥和二姐都和媽吵了起來,大哥無非是覺得丟人,二姐卻把這個上升到政治問題上了,什麽資本主義尾巴,農村的地主到城裏搞辟之類的。爸一直都沒有說話,等他們都吵得差不多的時候,爸說:“你大舅他不是什麽地主,要不是這個事兒我還不會告訴你們,你大舅當年是你姥爺家的長工,人老實得一直找不著老婆,又膽小怕事。那年村裏組織人給八路軍抬擔架,你大舅一上去就嚇傻了,還沒去幾天就讓人家給送回來了,回來的時候就往桌子底下鑽,嘴裏還不停地說:“突突突。。。。。。”十裏八村的都知道這事兒,姥爺看他可憐就到處給他找醫生,總算給他治好了。後來趕上了土改,他聽說你姥爺要被劃成地主,就連夜跑到你姥爺那兒告訴了他,那時你媽和你姨都在城裏讀書呢,你姥爺也沒有什麽好辦法,你大舅就讓你姥爺把地分給他一半,也許能給你姥爺定個富農什麽的,還偷偷的給你姥爺立了個字據,可農會還是把你姥爺劃成了地主,但你大舅也撈了一個“假地主”的外號,右手的大手指還給打殘廢了。這麽多年來你姥爺全是你大舅幫著照顧著,你姥爺臨去世時跟你姥姥和你媽說:‘到什麽時候也別忘了你大舅對咱家的恩情啊!’前幾年,你姥姥臨去世前把我們平時給她的錢拿出來了想幫你大舅娶個媳婦,可人家都嫌他是殘疾,沒有一個像樣的家,誰家的姑娘肯跟給他啊,他雖說不是你們的親舅,可跟你們的親舅一樣啊!爸看了看在一旁抹眼淚的媽媽接著說:“你大舅他們這次來就是為了結婚,說白了也是為了逃婚的。你大舅媽是從四川來山東走親戚的,閑著就和你大舅學編筐,雖說你大舅的手是殘疾的,但他的人可巧了,編的竹筐又快又漂亮,十裏八鄉都有名呢!你大舅媽就是跟你大舅學編筐學出感情來了,可你大舅媽家裏人不同意,說你大舅成份不清,又有殘疾,但他們兩個還是偷偷地好了又有了孩子,沒辦法跑到咱這兒來先躲一躲;這些天他看咱們家也不寬裕,就想了一個辦法爆苞米花,說在這兒編筐也沒有人買嗬,這崩苞米花的鍋還是你姨給借的呢。”爸的話說完了,全家人一下子靜了下來,到現在我還經常想起當時哥和二姐的窘樣。我呢?盡管當時沒有像大哥和二姐那樣跟媽媽吵,但我知道,那並不是我比他們更通情達理,而是我不敢,我的心裏也許比他們還要討厭大舅一家。

      很多年過去了,每次往家裏打電話媽都要說一說大舅他們家;聽說山東現在富起來了,大舅的小兒子在縣裏開了一個陶瓷廠,生意作得很好,有一些產品還銷到美國去了呢;大舅的大姑娘在濟南政府裏當個處長,大舅的小姑娘和大舅在一個村子裏住,也算是照顧他們了。大舅還老跟媽說:“打小我就看小芝有出息,這孩子不多言不多語的,學習又好,看,這不是書都讀到美國了。。。。。。”是啊,大舅一生沒有讀過什麽書,但他給我的是在書本上沒有學到的,很多年來我一遇到幫助別人的時候,就想起大舅的那雙眯起一條縫的眼睛裏流露出的憨憨的近乎於謙恭的表情,那是我讀到的最誠實的一張臉。去年媽來美國談起大舅時說:“你大舅在老家買了一塊墓地,把你姥爺和你姥姥的墳都遷了進去,還給自己也留了一個,問我和你爸是不是也要歸到老家去?我們出來的時間太久了。你大舅這一輩子跟你姥爺之間的感情就是深啊!誰也說不清到底是他們兩個誰幫了誰,活在一起的時候吃了那麽多的苦,到死了還要往一起湊乎。你大舅老是說你姥爺這個地主冤啊!他一點都有剝削窮人,地都是他一點一點開荒攢下的,春耕夏鋤和秋收他都把家裏好吃的拿出來給雇工們吃,說沒有好吃的就沒有力氣。每年過年都給我們這些沒有家室的人包餃子吃年夜飯,你姥姥也是個好人,看我們的衣服破了就拿去補補。嗨,人啊。。。。。。怎麽說呢?!

      是啊,人是有血性有情感的,對於一個老實的鄉下人來說人間社會千變萬化,昨天的地主不敢抬頭,今天的農村到處都是趾高氣揚的地主,但無論地主的帽子怎麽變,老百姓的心裏有一杆秤,哪些人可以走到一起,那些人不能。。。。。。這是任何政治都不能割裂的。大舅走了,終於,有一天媽媽在電話裏這樣哽咽地告訴我,不知為什麽,一連幾天我的心都是沉沉的,因為我知道押在我心底的那句“對不起”始終沒有機會向他講,以後再也沒有這個機會了,但我更知道大舅的一生從來就沒有渴望聽到我說什麽“對不起”,而我卻一直都不能原諒自己。

 

 

 

 

 

 

                 2006-2-10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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