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鵬: 建一所希望小學需要600多萬嗎? ZT
(2008-05-29 04:40:15)
下一個
地震一來,把一切東西都震出來了。不僅岩石,一切的。
我知道有一個記者在救護車上急切地問血肉模糊的傷員:“你疼不疼,哪兒疼,有多疼”,這樣的新聞培訓體製就可以培養出這樣子的記者,和平時期可以問劉翔“奪冠後你是不是很高興”,災難時可以問傷員“哪兒疼有多疼”。
我還知道一個以知性和人性著稱的明星主持人,抹著口紅戴著漂亮耳釘穿著時裝發著靚妝跑到很安全的成都一廣場,搔首弄姿高呼了“不要怕,明天會更好”,抱著倆孤兒錄了一會兒可以昭告天下的相,就一騎絕塵了。
那天我真有衝動把她綁架到紅白鎮災區泥石流腳下去站三分鍾,讓她後悔跑這兒來做秀。
那天被迫去了一檔節目,之所以說被迫是因為雖然這次我婉拒了很多電視台,但編導說讓我介紹一下劉漢希望小學的情況以推動災後重建,托不開情麵我就去了。但主持人一開場就聲情並茂地問一個剛剛失去母親的孩子:“失去媽媽你難過嗎,難過嗎,以後就隻有你和爸爸在一起了,你回憶一下地震當時是怎麽回事”……我觀察了孩子的表情,一點不比再遇到地震更輕鬆。
我說要是知道這節目是這樣子我肯定不來了,我說請不要把你們自以為是的安慰強加孩子身上,這很不公平,他們現在更需要回避當時的災難,好麽。我知道在播出時這段話肯定要被刪掉,無所謂,因為那種情況下總共我也沒說幾句話,中途就主動離開了現場。
真正的災難永遠和你想像中不一樣。身不在災區也關心災區,這是國家的進步,但請不要居高臨下,不要做秀也不要假煽情,不要以為你必須流幾滴眼淚就實現了人格升華,其實那時你沒有人格升華,卻人品蒸發。
大家都在問央視那台賑災晚會上,女明星們為什麽要化那樣的靚妝,我理解,她們好容易逮住上央視慈善秀的機會了,但直播審查一向嚴得不行的央視為什麽不控製一下化妝間?這算不算播出失誤。除了倪萍,因為她是真正的母親。
救助需要人性,有些人把“災難”當成院線裏的“災難片”,災難是一樁很現實的事,就是忽然死了很多人,倒了很多房子,農民十幾年才掙了這點家產,一下子就沒了,農民在換算著這相當損失了幾十頭豬幾畝產油菜幾千斤木耳的產量時,無意卻被精英旁觀者當成表達道德的道具,這比地震還可怕。
前天去了紅白鎮,受健翔、黃燕和他們的公司之托運了十二箱新生兒老人急需的奶粉,我和老陳買了二十袋大米,這是重災區真正要的東西,很多天以來的情況是,沿高速路、大件路兩旁的縣鎮物資充足,但越往山裏走就越匱乏,因為有關部門顧不上,大部份誌願者能力有限,道德家沒這個膽兒,他們的越野車是拿來泡妞觀光用的。
我曾經寫出劉漢希望小學的真相,如果有人還要了解更多的,我會說災民們有比悲傷還要悲傷的東西。
我們站在山丫子處送米時,穿著花花綠綠城裏救助衣服的農民兄弟們就跑過來了,幾乎是在搶,但他們臉上沒有太多讓電視記者喜歡的悲傷,他們笑著說“二娃,快快,再拿幾袋”,他們白天沒事就坐在倒塌的房邊擺龍門陣,開玩笑說地震那天哪個連褲子都沒穿就跑出來了,他們也會抽著葉子煙對對幹涸的河道發呆,當我告訴這是北京朋友送的時候,他們也會用不標準的普通話說“謝謝白京的”,這是真實的災情。他們沒有錯,在真正巨大的災難中,普通人民必須用麻木來戰勝傷痛,用川人的幽默來恢複,這幾乎是他們最後可以依賴的武器了。
對不起,這讓致力於謳歌英雄譜的主流電視媒體失望了,讓準備拍主流電影或電視劇然後狂攬金鷹百花金雞大獎的導演編劇們失望了。
但他們真的很餓,很缺大米、菜油、帳蓬。如果你敢往深山裏走80公裏,很容易發現。
我得聲明,地震後的救災整體情況很好,地震讓我們更團結,更有凝聚力,政府更有號召力,中國人是好樣的。但這幾天有的主流電視媒體有點“英雄譜”了,從勝利走向勝利,仿佛這場死了那麽多萬人的不幸到他們手上卻成了幸運,恨不得跳豐收舞,我覺得這不符合人類邏輯,把不幸整成幸福,原來一直是我們的才能。
我認為溫家寶先生很好,他很實在,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比很多年輕人爬的山還高還多,胡總書記也很好,他親自到了重災的瑩華指揮最務實的工作,他們是很好的共和國公民,偉大而人性,謝謝。
但中國的有些事情就像四川的泔水油火鍋,上麵一層很清亮,下麵一層也很實在,最混濁的就是中間。中央很累很智慧,群眾很苦很受罪,但中間某些人士呢,我不能說得太多,情況你們都知道。我相信,再過幾個月就是秋天了。
我看到過一幢矗立在一大片倒塌了的房子中的建築,是公安局,這不奇怪,因為它是去年新修的,但是請去年修的教學樓也不要倒,好麽?
我還知道劉漢希望小學其實隻是按國家建築標準來修建的,這所學校其實沒有超標,更沒有使用鈦合金,但它沒有倒,這意味著什麽,有點智商的人都明白。
我還聽說幾個山東的農民兄弟在災後第一天開著農用三輪車跑到災區,幫忙搭了很多帳蓬運了好多傷員,但一路上受盡道路關卡的冷嘲熱諷,農民就不能來救災嗎,機動三輪車就不代表善心嗎,他們出發時隻帶了一千塊錢,現在錢快沒了,回家的路比來時更艱難,請道路關卡不要收取費用,好麽。
前天去紅白鎮碰到一個可能姓“金”的哥們給我們帶路,他新買的陸虎隻開了六千公裏還沒過磨合期,地震當天就跑到深山裏去救援了,拉了很多傷員,我叫他“地委書記”,因為這哥們對大山裏每一條小路都熟悉得和指紋一樣,比地委書記還熟,他在山裏已呆了十四天了,還不想回成都。他沒有接受過任何一名記者采訪,但他告訴我一個心酸的事:那天我開著車要求當誌願者,他們上下打量了一下,第一句話就是:哎,汽油費你自己出哈。金哥們想:我這新車都開過來了,難道還舒不得汽油錢嗎。可我想,救災的那些免費汽油呢。
當然我不想號召所有開著陸虎奔馳的人都把新車在山裏折騰,這不現實,我真正想說的是:我害怕賑災是某些少數人士一時的熱情,或災區觀光秀,不是嗎,現在真有人開車來到已很安全的災區,站在廢墟前狂拍一通表示自己也曾英勇過。那天一家報社迫切地想向我要一些第一天站在北川廢墟前英勇無畏的照片,清晰點的,最好旁邊還有死者,我說我隻有老段的太太用手機拍的一些鏡頭你們要不要,他們就有點失望。
我很想請他們去找那家無恥的旅遊新報,他們有全套穿比基尼站在廢墟前的美女照。凡在第一天去救援的時候還想著帶高清數碼相機的人,一定很可疑,是那個常常以歌頌偉大勝利為己任關鍵時刻卻躲在賓館裏假裝連線災區的國家級電視台記者的幹活,有創意,才第一天,就“救援工作接近尾聲”了,真是人定勝天哪,那家國家大台領導常常譏諷小報記者,可大台記者這次卻一點常識都沒有,非常黑色幽默。
救災是長期的,不要把救災當成暫時的熱情,所以長期機製甚至比救災本身更重要,花幾天時間送點大米衣服礦泉水很容易,我們經曆過非典,那時人們痛心疾首不吃果子狸不隨地吐痰,非典過去後不到一個月全出門“報複性消費”去了,野味館開得更多,奧運前電視台最重要一項宣傳工作居然是要不要重罰隨地大小便和吐痰。
很容易產生熱情,很容易遺忘,就像扔了一張卸妝的手紙。仿佛我們是需要地震而不是憎恨地震。這實在太反邏輯了。
在災區,其實我每天都很鬱悶,說不清是悲涼是憤懣還是恐懼,那是一種複雜的無助感,以前從未經曆過。絕大部份人是好的,但我吃驚地發現前去救災的某些人在災區有一種滿足感,很興奮,據說這是因為“被人需要是一種幸福”,其實他的這種感覺可以從舞台上獲得,可以從吃象拔蚌獲得,從人氣排行榜上獲得,但與救災無關,站在災區外圍的他們隻是找了一個完全可以控製危險而且很時髦的舞台而已。
喊口號和送點東西很容易,但救災是一件長期的事情,比送東西更重要的是建立一套長期的賑災機製,和地震不一樣的是,地震會越來越輕微,可災民的痛苦在後麵,你要是真去過現場就會知道,地震後他們被災難驚呆了,腦子一片空白,甚至沒有太多表情,我們在電視上看到的那些其樂融融的表情並不具備太多普遍性,其實災民們表情很麻木,但以後他們會慢慢反應過來,會發現很疼,就像四川人常說的“摔倒了不痛,爬起來痛”,災後重建的難度比挖人更大,都江堰、北川沒五年時間根本無法實現重建。
人性,人性的關懷,而不是搞行為藝術。再過三個月,那才是災民們最需要關心的時候,也是真該記者發問“疼不疼,哪兒疼,有多疼”的時候。我怕,明星們善人們道德家們及主流記者們,卻風緊,扯乎了。肯定很多人風緊扯乎了,因為那時曝光率太低。
我去北川,去什邡,去瑩華,去紅白鎮,一路上可以發現河裏都在挖建築用的沙子,堆成莫名其妙的山在河邊,有小型中型水壩,河床有一百多米寬,但河水隻有十米寬,有的甚至出現斷流,我拍了DV,這些問題不是送點帳蓬送點大米就可以解決的,主流電視台應該多派記者去這些地方,而不是寫英雄譜,還是那句話,夏天來了,秋天還會遠嗎。
很高興有健翔韓寒這樣的同道一起致力於災後長期的求濟體製推動,但我們太不主流了,太渺小了,無助得不值一提,所以很高興聽到國家正在研究救災的長期政策,這時候就靠國家了,地震隻有三個月,但救災需要十年,二十年,與很多國家比,中國缺乏長期可持續發展的救災機製了,一出現災情就隻能靠紅十字,我不敢從人們說透明度去懷疑,我隻是說紅十的工作也是千頭萬緒的,比如說我們總不至於把重建學校的水泥十幾卡車拉到紅十字辦公樓吧,還有鋼筋、PS管道、石灰,嗆人不說,我一向很關心領導身體,真的很怕會把紅十字的領導累著,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哪。
建立長期機製,主流一下,相信國家和政府,給一點時間吧。
再說一遍,救災是需要技術含量的,更需要冷靜的概念,而不是一窩蜂衝上去搞行為藝術。那天,我親眼見電視台請來一位唐山大地震幸存者講話,唐山大哥歌頌了他的一位朋友當年怎樣大義滅親的故事:他正要去救埋在地下的妻子和女兒時,旁邊有鄰居請他幫忙挖掘鄰居的妻女,他沒管自己的妻女而是去救別人的妻女,幫別人把妻女挖出來,後來他又要去救自己的妻女,又有鄰居請他幫忙去挖鄰居的妻女,他又不管自己的妻女去幫忙挖別人的妻女……如此,終於,他自己的妻女不幸了。
唐山這位朋友不停在節目中大力歌頌這位見義勇為的爺們,可是我卻覺得鬱悶而恐怖,因為這太不符合人性邏輯,也不符合科學救援法則,但願不要因為電視台這麽廣泛的工具被大力地推廣了,成主流了。這比地震還可怕,還鬱悶。
不要做秀,不要居高臨下,不要鱷魚眼淚,不要再搞捐款排行榜,凡事量力而行,做實事,所以我很感謝《先鋒居周刊》的夏旗艦先生、鄭平先生、謝紅誌女士,葉姣女士,和以前的朱亞先生,你們讓我成為國內最高標準稿費的專欄作家(雖然這比有錢人比低太多),而且每年初都開明地預支稿費,這次又提前支付了數萬元,我隻是一個寫字為生的人,這樣才可以跟隨置信公司共建希望小學。
十幾天了,在災區,我每天都會碰到一些鬱悶的事情,難以名狀,一方麵是因為我能力太小,膽子也不夠大,一方麵是感覺到絕大的無助,不知道有沒有人能夠理解那種感覺……
比如昨天就很鬱悶,據和我們共建“安心學校”的置信經理說,他們在和一些災區部門聯係時碰到了軟釘子,不僅當地倨傲地要求企業自行報上修建計劃和手續(要知道這些計劃在計劃經濟體製下繁瑣得可怕,單靠企業根本搞不定),而且因為現在排隊重建學校的企業很多,所以價格也一路高漲,獻愛心搞得像鑽石拍賣會一樣了。我還聽一個朋友說,他們準備花兩百萬給老家捐一所希望小學,也就是房子不倒人人可讀的那種,可當地部門一張嘴就報出價格,660萬,1000萬,乖乖,聽上去都像餘震,從成本而言在農村縣鎮建一所希望小學怎麽可能這麽高價格,那些倒掉的房子在修建時最多花了五十萬,重建卻得花660萬、1000萬。是不是要感謝地震讓倒掉的房子也增值了,套用股市的話,是不是叫“大盤震蕩,一路飆升”。
所以關於抗震救災第一階段,我決定不再寫任何文章了,我說得過多,而且再說也像做秀,除非新的階段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