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烈·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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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城和謝燁情書選 zt

(2007-02-26 11:14:41) 下一個

顧城和謝燁情書選

                               作者:謝燁

    [顧城和謝燁。是在火車上邂逅相遇的。時間是1979年]

    晚上,所有的人都睡了,你在我旁邊沒有睡,我們是怎麽開始談話的,我已經
記不得了,隻記得你用清楚的北京話回答,眼睛又大又美,深深的像是夢幻的魚群,
鼻線和嘴角有一種金屬的光輝,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就給你念起詩來,又說起電
影又說起遙遠的小時候的事。你看著我,回答我,每走一步都有回聲。我完全忘記
了剛剛幾個小時之前我們還很陌生,甚至連一個禮貌的招呼都不能打。現在卻能聽
著你的聲音,穿過薄薄的世界走進你的聲音,你的目光,走著卻又不斷回到此刻,
我還在看你頸後的最淡的頭發。

    火車走著,進入早晨,太陽在海河上明晃晃升起來,我好象驚醒了,我站著,
我知道此刻正在失去,再過一會兒你將成為永生的幻覺。你還在笑,我對你憤怒起
來,我知道世界上有一個你活著,生長著比我更真實。我掏出紙片寫下我的住址,
車到站了你慢慢收拾行李,人向兩邊走去,我把地址給你就下了火車。

    顧城 1979年7月


    謝燁致顧城


    你是個怪人,照我爸爸的說法也許是個騙子,你把地址塞在我手裏,樣子禮貌
又滿含怒氣。為了能去找你,我想了好多理由,我沿著長長的長著白楊樹的道路走,
輕輕敲了你的門,開門的是你母親,她好象已經知道了我,就那麽注意地看我。你
走出來,好象還沒睡醒,黑綱筆直接放在口袋裏。你不該同我談哲學,因為衣服上
的墨跡惹人發笑,我想提醒你,又發現別的口袋同樣有許多墨水的顏色,才知道這
是你的習慣。我給你留下地址,還挺傻地告訴你我走的日子,離開那天你去送我,
我們什麽都沒說,我們知道這是開始而不是告別。

    你會給我寫信麽?你說會的。寫多少呢?你用手比了比,那厚度至少等於兩部
長篇小說。


    小燁 1979年7月


    顧城致謝燁


    小燁:

    收到你寄出的避暑山莊的照片了,真高興,高興極了,又有點後悔,我為什麽
沒跟你去承德呢?斑駁的古塔夕陽孕含著多少哲理,又萌發出多少生命,無窮無盡
的鳥沒入黃昏,好象紛亂的世界從此結束,隻有大自然,沉寂的曆史,自由的靈魂。
太陽落山的時候,你的眼睛充滿了光明,像你的名字,像輝煌的天穹,我將默默注
視你,讓一生都沐浴著光輝。



    我站在天國門口,多少感到一點恐懼,這是第一次,生活教我謹慎,而熱血卻
使我勇敢。

    我們在火車上相識,你媽媽會說我是壞人嗎?


    顧城1979年8月


    謝燁致顧城


    顧城:

    今天我覺得精神特別好,現在可以告訴你,我病了,發高燒昏昏沉沉好幾天,
今天我真的覺得我已經好了。

    這幾天躺在床上,天天看或者說是聽你的信,也許我真從你那帶走了靈魂,它
不時聚成你的樣子,把你的詩送到我耳邊,我好象一個住在海邊的姑娘,聽小石子
在海水裏唱歌。

    你的信讓我看見了將來,多好,為什麽我不能和你一起看看將來呢,我感到雲
從鬆樹上升起來,你一步步走上台階,你就在我身邊,我相信,這是命運,我們在
一起的時候很短,而命運是漫長的。

    這會兒,起風了,風吹起我的頭發,好象把我的靈魂也吹得飛升起來,我太高
興了,真累。我閉上眼睛就能看見你,像兄長那樣站在我麵前,你禮貌地帶著我走
路,給我講安徒生,講法布爾的故事,講路邊的草怎麽結出果子,瓢蟲有多少斑點,
你神氣地走在路上,好象整個北方都屬於你,也許,你還要回到你少年時放豬的地
方,走被雨水衝壞的路,白石頭美麗地顯示出來,你的目光注視著它,穿過巨大的
天空,向東方伸去,苦鹹的淚灑遍荒涼的土地,到處是白蒙蒙的,就像雪,像冬天,
你就在這上麵走,越來越遠,你還是相信有一個河岸,那裏的土地被晨光照亮,曲
曲折折的,有許多鳥,許多大雁在那棲息,它們把頭放在翅膀下麵睡覺,你是屬於
它們的,你會飛,眼睛裏映著我們的世界,而我隻能躺著,躺在熱砂子上生病。

    真不想讓你走得太遠,我曾想過用手遮住你的眼睛,現在不了,真的那麽做,
會使我不得安寧的。沒人說你是壞人,火車開來開去上邊裝滿了人,有好有壞,你
都不是,你是一種個別的人。


    小燁1979年8月


    顧城致謝燁


    小燁:

    我手一觸到你的信就失去了控製,我被溫暖的霧的音響包圍,世界像大教堂一
樣在遠處發出回聲,你漂浮著,有些近了。

    我醒來的時候,充滿憎恨,對自己的憎恨,恨自己的小小的可憐的軀殼,它被
吸在地上,被牢牢地粘在蜘蛛網上,掙紮,現實不管你怎麽憎恨,都挨著你,吸著
你,使你離夢想有千裏之遙。


    顧城1979年8月中


    謝燁致顧城


    顧城:

    我總要把你的名字寫錯,寫錯了還挺高興,不知為什麽。

    你開始講生活了,語氣沉重,我知道生活不受我們意誌的支配,可我並不害怕,
因為有一種在痛苦中孕育的力量,使我能拒絕它,能把門嘭地關上。當然,我希望
你不在門外。

    我不太敢相信現實,我相信你,甚至覺得了解你比了解我自己還多些,你了解
我嗎?我了解我嗎?那天在北京站,我們告別的時候,我曾慌亂地閃過這些念頭。

    現在我伸出我的手。


    小燁1979年8月24日


    顧城致謝燁


    小燁:

    你把我想得很好,這使我高興,也很緊張,因為我畢竟是個渺小的人。

    我想做一個好人,甚至還想有價值,這二者是統一的,我說的價值首先是內心
的價值,小時候我這麽寫過:向著光明走去,擦洗著自己的靈魂,用決心和毅力,
拋去身後的暗影。負載著罪惡活著比死亡更可怕。在痛苦、疑惑、內疚麵前,我最
不能忍受的是內疚。由於自身的叛賣行為,你看不起自己,不管你在塵世獲得什麽,
這種蔑視都將伴隨你終身。我深深地知道世界上隻有一種快樂,那就是問心無愧的
快樂,做一個好人的快樂。做一個藝術家,他要收到懲罰,因為他要穿過現實的罪
惡,把這種信念帶給人世,他要告訴人們在那個河岸上就是你說的被晨光照亮的河
岸,有這種快樂。這裏沒有,商店裏也沒有,彩車裏沒有,高高的檢閱台上也沒有,
他做了一個輕微的手勢,他獲得了價值。他也為此受到懲罰。

    我不知道我能做什麽,但我知道要做,在我失敗的時候,在世界的門都對我砰
砰關上的時候,你還會把你的手給我嗎?

    我不怕世界但是怕你,我的理智和自製力一點都沒用,阿克琉斯是希臘神話裏
的英雄,他不會受傷,因為生下來時,被母親握住腳在冥河中浸過,他不會受傷,
但被母親握過的腳跟卻是他唯一的致命之處。


    顧城


    顧城致謝燁


    小燁:

    剛才看了電影,看見什麽都想到你,我終於受不了了,我跑出來,腳踏著寬寬
的台階,我跑到了橋上,念你的名字,河水在巨大的黑暗中流去,最沉重的隻是一
刻,這一刻卻伴隨著我,河水在遠處變成了輕輕的聲音,而我卻活在湧流之中。我
看見我的手在黑暗中移動,遮住一粒粒星,一盞盞燈,一粒粒小蟲的歌唱。

    今天沒有收到你的信,我失望極了。


    顧城1979年8月29日


    謝燁致顧城


    顧城:

    信在路上呢,像我們坐火車一個往南,一個往北,轟隆隆那麽近,之後又錯過
了。

    你的手放在夜的水裏幹嘛?那樣你會累的,放得太深就要受苦,而你有許多事
要做,我們來到這個世界,相遇還不到兩個月,你還不知道我呢,你還不知道自己,
自己是不容易了解的。小的時候,我喜歡長頭發,總想留上小辮子,不願再剪短發,
可我不會梳頭,媽媽每天到點就得上班,也沒有時間把我剛剛長得夠握成一小把的
頭發耐心地梳成好看的小辮子,每天要做這件事將成為她生活中的一大負擔。終於
有一天,她不顧我的反對,硬是把我的頭發又剪成了短發。我覺得自己像個男孩子
一樣,那麽沮喪地站在院子裏,心裏恨透了那把剪子,恨透了我媽媽,決心再不跟
她說話了。她是軍人,在部隊的醫院工作,那時候我倒不覺得軍人都象她那麽厲害,
因為亞如(我小學的同學),的媽媽就給她留了辮子,還有粱娟的媽媽就常常笑,
她經常笑得老遠都聽得見,她還給我吃過自己做的泡菜田茭,我直傻得開始想象換
一個媽媽了,我要挑一個最好的,在我認識的所有小朋友的媽媽中間,我一個一個
地想過去,找了一遍,結果卻全被我自己否定了,這時我已忘記了頭發,可我還在
無名地恨著我媽媽,不過我又不得不承認,我沒有發現一個人能夠換過來當我的媽
媽,沒有人能做我的媽媽,隻因為我是她的女兒,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這道理太
簡單了,沒有原因,盡管當時我想出了好些非常可笑的理由,但卻不是唯一的。從
媽媽那,我知道了一點自己這是件早被注定的事,我要的一切都天經地意地在我心
中,一切遠離自身的掙紮、渴望和要求都是徒勞的。

    也許我們此刻經曆的河水和星星,就是我們走向自身的台階,當你成為真的你
的時候,你才知道了自己,知道我,才能成為我,那時,我就是你,我們再不知道
黑夜是什麽,我們走上台階,走近我們相見的日子。


    小燁1979年9月2日


    顧城致謝燁


    小燁:

    天一亮就醒了,醒了就想到你,都成習慣了,我一邊輕輕地說話,一邊想象你
的回答,你真在回答。今天會有你的信麽?

    我給你寫信的時候,心裏總是挺奇怪的,這些字再過幾天就要看見你了,它們
多幸福啊,我要是也能變成一個字就好了,即使一個白字。

    我要做事了,我要見到你,重病、牢牆、死亡什麽也不能阻擋我,我要把世界
輕輕推開,見到你。那真實的我正在安靜地梳理頭發。

    快三點了,快來信了,我感到今天有你的信,再過一會兒就知道了。

    我很蠢,不能自己,我知道我在走一條古老的路,我為什麽非要走那條路呢,
漸漸重合又消失的路。我試圖去想現實中的你,想我們在火車和廣場上度過的那些
短短的時光,那時刻真有光,你看我的時候,我的生命是怎樣亮起來,又安靜又輝
煌,你的眼睛是琥珀色的,你看我的時候車走了,車走了好幾輛。

    在這條古老的路上,我有願望,我總希望時間過去,快過,快過,最好取消算
了,可是我又害怕,我還什麽都沒做呢,我就穿著這件世人的衣裳去見你,睜著茫
然的眼睛去見你麽?這眼睛不會看見的,它隻能看見一張圖畫。


    顧城1979年9月5日


    謝燁致顧城


    顧城:

    我很喜歡你的信,你說話的樣子,但是我看著看著,忽然覺得要長癌了,我們
就不能歇會兒,幹點別的?比如說想想我什麽時候去北京,要是冬天,我一定學滑
冰,請你姐姐教我,她會,我想。

    小時候,我住在承德,那離北京不遠和北京一樣冷,早晨,我去室外刷牙,回
來時一拉門把,手就被鐵粘住了。第一次被粘的時候,我嚇得要命,可惜那時我不
會滑冰,也許是因為我還太小。家裏門前有塊空地,幾張桌子大,四周用木條柵欄
圍成一個小院,再做上一圈田梗,就能種地了,冬天地裏什麽也不長,那地方就成
了我的露天冰場,傍晚擔上幾擔水,要不了一會兒就全凍成冰了,一夜過去,冰硬
極了,平坦,透著水晶的光,不管你白天怎麽玩,把冰上劃出多少痕跡,隻要晚上
倒了水,過一夜便平整如初。我不會滑冰,但我有一個小冰車,爸爸給我做的,我
就坐在上麵,在我的小冰場上滑來滑去。你過去見過這麽小的冰場麽?可在我住的
大院裏幾乎家家都有。這是過去的我的冬天,將來我要學滑冰,穿上冰鞋,像那種
帶冰刀的非常厲害。我不喜歡滑旱冰。我要在冬天去北京。

    我們還能一起去別的地方,要是小時候的那個冰場還沒化,你還能去看看,也
許有一個我,你沒見過。


    小燁1979年9月8日


    顧城致謝燁


    小燁:

    我是有毛病,老咬文嚼字地活著,好象替誰活著似的,我不會說話,從小就不
會,我剛開始以為話可以隨便亂說,像鳥那樣叫著說,可後來人們說不對,我就隻
好不說了。

    以後我離開城市到荒涼的地方去了,在那裏放豬,遠遠地看見一個人在大地盡
頭走著,會感到很奇怪,因為地那麽大,就托著這麽兩個人。我從不說話,風在我
耳邊一直吹,在風停止的時候,草就吐出了香氣,每種草都用自己的氣味和我說話,
那種話不用翻譯,就能一直留在你的肺腑裏,沿著血液流遍全身,我有一次割草時
把自己的手割破了,草莖也流出潔白的血來,我看見了自己和青草的血液,我便也
覺得痛,我看見每一滴血都像紅寶石那樣好,一粒粒那麽新鮮,這時候我覺得我要
說話了,對我的血,對綠色如茵的草,我說“我要讚美世界,用蜜蜂的歌,蝴蝶的
舞和花朵的詩,”“月亮遺失在夜空中像是枚卵石,星星散落在河床上像是細小的
金砂,用夏夜的風來淘洗吧,你會得到宇宙的光華。”我說,“我要唱一支人類的
歌曲,千百年後在宇宙間共鳴。”

    我對自然說,對鳥說,對沉寂的秋天的大地說,可我並不會對人說,我記得有
一回我從橋上走過,一些收工的女孩坐在那,我於是看著遠處,步子莊嚴極了,惹
得她們笑了半天,那笑聲使我快樂而恥辱。

    回到城裏以後我一直看《辭海》,學習對人說話。一個客人坐在我家裏,我對
他說:“您好。”一個人在路上,我也對他說:“您好。”我總這樣開始,直到結
束,重複說這句合乎禮儀的話。有一次,我一激動忽然對人說:“中國人不關心靈
魂,見麵就問吃了麽,從來不問,你悲哀麽?”第二天我走近人的時候,他們就依
次問我:“你悲哀麽?”

    是的,我挺悲哀的,我不會說話,一點都不會,我也真想從這種倒黴的語調中
跑出去,去幹點別的。


    顧城1979年9月中


    謝燁致顧城


    顧城:

    你真有意思,隻會說“您好”,可你卻教會了我說話,讓我從教室的窗戶裏跳
出來,落在蒿子裏,我對你說:“您好,你真好。”

    我們不要那麽老,也不要長大,不要書包,我們可以光著腳丫,一直跑下去,
劈劈叭叭地跑。

    跑吧。


    小燁1979年9月


    顧城致謝燁


    小燁:

    我把椅子推開,腿一彎就想,沒有跑,我想還是應該由你在前邊,我跟著,跟
著挺好,我從來是遠遠地跟著別人的。

    那些男孩子在夏天吃完飯就出去了,他們越走越黑,好象是去掏知了,還是幹
什麽,對了,是掏知了,我想起來了,他們從這顆樹走到那棵樹,忽然又蹲下來聚
成一撮,這麽著,那麽著,亂爭吵建議,有的說用水去灌,有的說用棍子去捅一捅,
用變了聲音的啞嗓子低低地罵人,呆了一小會兒他們又移動了,我才能跟過去,在
我遠遠等他們走開的時候,我總是用手去摳刷了石灰的樹,我對他們又討厭又嫉妒,
好象總是暗暗地移過去,伸手在他們掏過的地方再掏一掏,我總希望最好能剩下一
隻沒被發現的知了,好象一個披著盔甲的小鬼怪一樣。我把手伸下去,又想碰到又
怕碰到,直到現在我還能想起那種感覺,我記不得究竟我是否在那個夜裏摸到過一
個死知了

    知了是個奇怪的東西,它從地下爬出來,用假眼睛看你,總有些棺材的味道,
有一次看《辭海》,我見過古代有一種玉製的琀,就是死人含在嘴裏的,樣子極其
簡單、淳美,我甚至感到貨幣應該是這種樣子。我一次次走近自己害怕的事情,我
喜歡那個地底下的知了和琀。我溶化了鉛,用泥巴做了模子,想把它鑄造出來,我
喜歡這種古老,光華像蛹一樣的東西,它在桃樹上爬,紫紅紫紅的桃樹吐著透明的
膠液,我看著它向前走了七步就停住了,背一點點裂開,回來時它已經出來了,它
從自己的殼裏走出來,那個新鮮的淡綠色知了美極了,比一片葉子還要新鮮,我不
敢呼吸,在空了的殼裏有純白的經絡。

    生命一次次離開死亡,離開包裹著你的殼,變得美麗。我也想離開自己獲得再
生,我跟著你好嗎,在一個早晨,直到我落在桃樹上的殼被別人撿走。


    顧城1979年9月12日


    謝燁致顧城


    顧城:

    你說的是挺好的事,跟著,跟車子,跟人,跟奇怪的東西,冰糖葫蘆,賣豆腐
的,……什麽都跟,到冬天下大雪就出去跟腳印,挺害怕也挺高興。我跟過一種帶
花的,腳印一溜兒輕輕轉彎,繞過荊棘到山上去了,我總和別人爭論那是什麽,是
黃鼠狼,還是狐狸……當然不是院裏明嬸家的老黑貓。最好是一種比較可怕的東西,
鬼裝的或者索性是老灰狼站起來了。

    你跟著我當然不壞,可你知道我在跟什麽呢?


    小燁1979年9月中


    顧城致謝燁


    小燁:

    月亮升起來了,多亮嗬,沒有一絲浮雲,沒風,夜是灰藍色的,冷冷的空間,
月亮是圓的,你那麽遠,我卻仍然能把手伸向你,看見你。

    小燁你離我很近吧,在這無法觸及的無際的虛空中,千裏萬裏也是微不足道的,
你在笑在看、祝福……我好象在你明亮的呼吸中溶化了,不再是一個笨拙的人,我
是一陣又一陣風,吹著風鈴,你會著涼的。12點了,夢是一個美麗的宮殿。


    12點

    人永遠在看,在想,總有憂愁,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充滿了活下去的渴望,
我好象在虛偽肮髒的海中漂了好久,終於看見月亮一樣幹淨的海岸,我要到那裏去,
要見到你,我的手被沉甸甸的海藻纏繞著,暗暗計劃著,我知道微微退一下,海就
會消失。


    1點

    中秋是我喜歡的節日,因為離我的生日很近,它能使我想起最初的日子,我好
象是從月亮的圓窗裏跳出來,踏著積水來到村裏,來到這個世界上。這個世界上有
許多東西,城堡和道路,還有個小燁剛剛把頭發盤起,她在好多田野上跑過,現在
她丟下的那些田野讓月亮照著。


    2點

    我說咱們走吧,你說怎麽走呢,我摘下一根草莖,在你手心寫一個迷,一個永
遠猜不到的迷,沒有謎底。你還在問怎麽走呢?一本正經的。莊稼已經移動了,我
們已經在走了,你還想問嗎?前邊是大地的盡頭,風吹起你的頭發,像海燕一樣飛
舞,你的眼睛比大海還深。我回答了,我回答的時候,潮水總在遙遠的地方,一次
次描單調的花紋。


    顧城3點


    顧城致謝燁


    小燁:

    我開始過生日,一邊過生日,一邊長牙,牙一痛我就倒在床上,高興極了,因
為這樣就不能算虛度光陰。痛呀,痛呀,痛得我心底坦然,以至於我生怕不痛了,
我在想怎麽還沒有你的信呢?

    你微微一笑,肯定是不告訴我的意思。你一笑就把我擋住了,讓我沒法到那後
邊去,我總以為我使勁一想,就能清楚那時怎麽回事,好多事瞪著眼睛看它發生,
可一到那就沒有了,周圍是藍藍的空氣,什麽原故也沒有,多奇怪。

    一邊過生日,一邊牙痛,一邊看了看窗外,我的窗外竟有三片樹葉,我好象一
夏天隻看見這三片樹葉,我寫信給江河,我說我整個夏天隻看見三片樹葉,他就感
動了,放下手頭的偉大工程急急地跑來看我。

    他是個很有趣的家夥,看他的詩老容易把他想象成青銅像,看他開會抽煙的側
影,臉微微往下拉著,也令人肅然起敬,他的家像一個洞穴,燈像會發光的蟲,他
非常合適地坐在裏邊,和眾多的朋友嘻嘻笑著,因為沒有一樣的椅子,那些朋友坐
得高矮不一,然後每天早晨他都帶著好脾氣掃地。他挺愛幹淨,作為他愛清潔的標
誌,還有什麽可幹的,他就搞不清了,所以除了地上幹淨,別處都很亂。

    他來了,非常自然地嚇唬我,讓我別活得太高興,說要對自己有所設計,要負
責任,“你拒絕長大並不是一個辦法,等到心勁一消你就傻了,誰都得老。”他說
著露一根白頭發,又偏過頭去看樹葉。

    我不管,我有一個秘密,一個法寶,那就是你,一想你,這個世界就沒轍了,
三片樹葉呀,白頭發呀都沒辦法,一塊塊摞起來的理論,文學史也沒辦法,我們早
就從課堂裏偷偷跑出去過了,明天還要去,明天是你的生日嗎?我把你的生日忘了,
一隻手伸在藍空氣裏,怎麽也想不起來。

    一個最重要的事。


    顧城1979年10月


    謝燁致顧城


    顧城:

    這回你吹牛了,你正式23歲了,祝賀你,可你說,你忘了我的生日。我沒告訴
你,你就忘了,真能耐呀。當然現在我不會讓你想起我生日的,以後再告訴你,能
想起來的事都會忘,就象樹葉會掉一樣,因為在身外,一鬆手就沒了。

    江河能看見幾片樹葉呢?


    小燁1979年10月


    顧城致謝燁


    小燁:

    我不知道現實是什麽,有的時候,它就象小鍵子跳來跳去,在塵土中消失,可
鈴一響,我們又坐在它下麵了,現實巨大的屋頂籠罩在我們頭上,我們甚至在走過
時相互看看都不可能,日光燈嗡嗡響著,使人變得遲鈍,“生存,”老師舉起手指
說。生存成了生存本身。生存都是以不生存為前提的,你要變成工具、文字、齒輪
……你要為將來犧牲現在,將來成為現在你還要犧牲下去。這道題非常奇怪,當人
們在生存的過程中尋求的時候,他們把答案推給目的,而當人們在目的中尋求的時
候,答案又回到過程之中,於是存在隻剩下了令人沮喪的三個字,活下去。

    為了避免無聊,人們又想出要活得好些,要一級級升上去,要積攢,要在各種
莫名其妙興起的潮流間奔跑,而且得相信從來如此,別無它路。

    我們叫天的時候,我們就是它遺棄的滾滾泥沙。

    我也會渴,也會餓,可我仍然一直懷疑,這個生存是否確有其事,是神經的錯
覺,還是哪本書裏編出來的。一本本書摞得那讓人相信。那些老先生把現實和真理
混在一起,把詩和紅燒肉混在一起,好象想躲開什麽。他們一定是想躲開什麽,我
還不懂,但我知道我一定會知道,一定會從這個布置好的會場中間走出去,就像過
去,我忽然從幾百人整齊的隊列中走出來一樣,一直走,走出門。


    顧城1979年深秋


    謝燁致顧城


    顧城:

    你的信永遠出乎我的想象,我希望你有的,你從來沒有。不過我也弄不清我希
望什麽。

    哲學是一種折磨人的東西,聽你說說也許還能算是一種享受,可變成了文學,
對我來說簡直就成了溶化不了的一攤墨跡,我相信將來除了我有弄明白這些話的可
能以外,不會再有人懂得你說的是什麽了。

    晚上星星都死了,隻有一個月亮挺不好看。


    謝燁的母親並沒有看中這未來的女婿,當顧城專門從北京趕到上海向謝燁展開
攻勢時,他的癡心和率真,並未被未來的嶽母接受,他為了追謝燁,做了個木箱,
天天躺在她家門前。謝家認為他是神經病,據說後來還曾帶他到精神病院求醫。

    1979年到1983年,四年中跑了六次上海。1983年8月5日,他們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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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蟬歌 回複 悄悄話 字麵是甜蜜的,象一首抒情小品.可心裏有點兒酸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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