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唐朝人的和諧生存和希臘人的悲劇生存 李新建 (一)中國人的天空和希臘人的海 從上古文明的天真中心,即從公元前八百年到公元前二百年,世界各地興起了各種學說,悲劇意識、拯救宗教、啟蒙哲學不可遏止地爆炸了,那蔚為壯觀的景象至今尚保存在我們的記憶中。這也就是雅斯貝爾斯所謂的"軸心時代"。讓我們分別注目東方和西方,那時候中國正是老莊、孔孟各家學派百家爭鳴的時候;而在愛琴海環繞的希臘,各種哲學、政治倫理學以及希臘悲劇一時迸發,異彩紛呈。若我們把春秋戰國時代群雄逐鹿的中國和悲劇時代你爭我奪的希臘相比的話,將是一件有價值而有趣的事情。從本質上來說,那是兩個生命健康、學說明朗的時代。但我現在講述的是同樣有著非凡氣魄的唐朝。相差千餘年的唐朝和希臘,似乎風牛馬不相及。但在我看來,唐朝人的生存在中國更有著實踐意義和典範意義,它可以說是中國各個朝代的榜樣;而希臘人的生存對西方諸國有著指導意義,從世界範圍來說,希臘不愧是世界各民族學習的榜樣。我現在要探討的是從大唐統一到安史叛亂即從公元六二四年到七五五年的一百三十年間,希臘從公元前六百年到公元前四百年近兩百年間的各種人物和各樣事件。這樣,古代人的生存圖景將被高度濃縮了,我描敘的線條也將顯得清晰可見,也隻有曆史中最精粹的時刻更加讓人珍惜和憧憬。 從整體著眼,我把唐朝人的生存稱之為和諧生存,而把希臘人的生存稱為悲劇生存。這分別代表了世界上最具源始意義也是最美好的經驗生存。經驗生存,它區別於耽於幻想的清心寡欲的"幻想生存"。它的代表是猶太人和和印度人的信仰生存。當然從根本上來說,人的幻想也是源於人的生存經驗。但經驗生存之於幻想生存的差別,"猶如火焰與黃昏落日之火的區別,如營寨之火與落日輝煌的區別"(1)。凡是人相信自己的時候,就不會相信一個虛幻的許之以彼岸天堂的上帝:這也是生活在經驗領域和在幻想領域的人的區別。生活在公元前六世紀的希臘人還信仰神祗和神話,但他們的神毋寧說是為著希臘人的生活辯護,同快樂靈性的希臘人一起生活:故希臘人的眾神有著和人一樣的欲情和動機。他們不信仰一個絕對的刻板威嚴的上帝。公元七世紀前後的唐朝業已進入了一個更為燦爛的理性之明中。"天生我才必有用",李白的豪言壯語已經唱出了對人的讚美。希臘人和唐朝人渾身洋溢著生命的自由和激情。 唐朝人生活在天空的籠罩下:那麽純粹明朗和整體的不可分裂。"天"成為中國的認識領域最高級別的表述。希臘人生活在海水的擁抱中:海的洶湧澎湃和淵默難測造就了希臘人的性格。中國的包孕萬象的天空在人們心中造成這樣一個映像:"天"的意誌不可違背,天的胸懷能夠盛納萬物。天子就是天的人格化。希臘的海侵襲著希臘人的土地,永遠洋溢著戰鬥的力量。對峙的陸地,勢均力敵的希臘城邦,造就了世界上最早的民主觀念。 在這兩個風格迥異的地方,中國人和希臘人同樣創造了輝煌的文化。我們可以看到,唐朝文化和希臘文化之純粹鮮明的風格是多麽讓人歎為觀止,光耀萬丈的文化提升了他們在曆史上的高度。我們得出一種自然的結論,中國文化的全部都和那個"天"相關,那我們可以說,盛唐文化興起於"天",最後也坍塌於"天"。中國文化的秘密隱含在"天人合一"的表述中,其中有兩層含義:一是中國人和大自然在藝術的對話中有其親密融洽的關係;二是一般意誌的人和那個最高意誌的人即"天子"達到了魚水融洽的關係,並通過一種意誌的等級差建立起和諧的秩序。 希臘文化,發跡於"海",最後也吞噬於"海"。希臘文化是一種具備強大征服意誌並有著悲劇美感的文化。希臘民族崛起於公元前五世紀初的第一次海戰即希波戰爭,而衰落於第二次海戰即伯羅奔尼撒戰爭。他們在戰鬥中創造了自己的文化,他們的英雄事業即使失敗了,英雄的光輝猶存。希臘的曆史光彩盡管隻是曇花一現,但他們創造的文化啟迪了西方各民族,他們的藝術成為西方藝術取之不竭的源泉,他們的城邦民主製成為歐美國家效法和實踐的對象,他們的啟蒙哲學有力地推進了人類理性和世界曆史的進步。 澄清了一般性認識,我們進入討論的核心問題:和諧生存和悲劇生存的相互關係及其差別。中國的天追求純粹不變。“東方佛的真理不是新鮮而痛苦的征服,而是一種對話,一種人與萬物的包容和交流”(2)。中國的和諧生存,通過我對盛唐人的生存狀態的考察,我得出結論是:和諧生存是一種中心和諧、四麵爭鋒但本質上追求和諧對話的生存方式,人因為生命力的溢滿,他感到生存是積極樂觀而充滿意義的。人作為個體本質上是悲劇性的,但在整體的和諧中褪去了痛苦的色彩。希臘人有著完全不同的見解,征服的痛苦、殺伐的快樂業已侵入整個希臘民族的骨髓:希臘人的戰鬥英雄不是通過他的勝利,而是通過他的滅亡,為之充滿預感地作好準備。通過一種個體悲劇性的學說,希臘人把戰鬥的快感乃至死亡和整個希臘民族的處境聯係起來,悲劇生存就成為一個民族的生存狀態。希臘人的悲劇精神乃是一種積極的鬥爭精神,是一種張揚生命意誌、在生命的否定過程中取得形而上慰藉的大無畏精神。這和中國人不幸的命運的悲劇觀顯然不同。 和諧生存和悲劇生存作為兩種不同的生存方式,它們追尋著不同的生存意義。 (二)唐朝的詩歌和希臘的悲劇 當李唐王朝取得了中國的大一統時,中國人早已完成了對宇宙社會的思想解釋模式,即中國在空間上居於天地中心,中央統轄著四方,中央優於四方,在社會領域中是中央帝王統屬四方藩王,它的神聖性不可侵犯。幾百年前的漢帝國業已第一次實踐了這種模式,大唐帝國接過了這個接力棒。中國的曆史理性已經進入了相當成熟的時候,李唐王朝勢必要在這片物華天寶的中央大地實踐一種更和諧的生存方式,一個偉大而精粹的時刻就要到來了。 天高懸在人們的頭頂。唐朝的詩人們既不要對自然不變的“天”懷疑,也不要對業已取得統治權威的社會的“天”懷疑,人們何必要陷入枯燥的理性思辯中呢。這日益生機盎然的大地召喚著詩人們,邊塞燃起的烽煙和大唐帝國的威風吸引著詩人們的目光。創造詩歌和建功立業在唐朝的詩人們心中形成獨一無二的藝術合成。文化,惟有文化能夠超越時間之流使此時此刻美好的生存達於永恒。詩歌提供一個瞬間,讓一切人成為一切人的同時代人。唐朝詩人們說,讓我們創造詩歌,過一種藝術的生活吧。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 澗戶空無人,紛紛開且落。 王維《鹿柴》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孟浩然《春曉》 唐朝的田園山林詩歌孕育了中國最純正的和諧精神。藝術是為著生活的美化目的的,但中國詩人在靜觀的出神中並沒有掩飾痛苦,因為他們的生活即是如此。誰若不能理解盛唐精神是四麵爭鋒包圍的中心和諧,當然就不能理解這靜觀的秘密了。唐朝人具有高度的藝術自覺,他們就生活在自己的藝術家園裏,而不要從別處尋覓藝術靈感,他們的生活已經和藝術高度融合了:生活即藝術。他們在每時每刻的靜觀陶醉裏產生了非同尋常的意義。 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遊。 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 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 仍憐故鄉水,萬裏送行舟。 李白《渡荊門送別》 李白是一位迥異於追求雍容典雅之中國藝術的酒神詩人。 天空使詩人產生了囊括大快的氣魄,大地上的漫遊壯大了詩人的寶劍。詩人到處尋訪遊曆,在景色的目不暇接中取得日神眩目的快感,在自己的周圍製造了無數的幻象。大自然的酒神激情在詩人的醉舞中幻化成一道道絢麗的日神景象。但中國詩人的酒神激情隻是一種自然激情。 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 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王昌齡《從軍行》 燕台一去客心驚,笳鼓喧喧漢將營。 萬裏寒光生積雪,三邊曙光動危旌。 沙場烽火連胡月,海畔雲山擁薊城。 少小雖非投筆吏,論功還欲請長纓。祖詠《望薊門》 我們現在看到了與田園山林風光迥異的邊塞風光。 古人常以“塞北秋風”和“江南細雨”譬喻陽剛之美和陰柔之美的區別。毋寧說,是四周壯烈的戰鬥精神滋養了中心溫柔的和諧精神。唐朝詩人把一己之生命係於帝國莊嚴的命運中,準備為之犧牲,並抒寫宏偉的戰爭之詩。 唯有此時,和希臘人一樣,唐朝詩人把殺敵當作一種審美事件對待;發自生命本能的衝動,戰爭和藝術同樣有著高尚的目的和高昂的情緒。這是一種自信,一種發自種族優越和帝國威嚴的自信。在這裏,抵達了我要論述的核心:唯有向四周輸出多餘的能量,輸出尚武精神,方能在中央帝國的山川河澤建立起和諧的生存秩序。盛唐人是這樣做的。 日出東方隈,似從地底來。 曆天又入海,六龍所舍安在哉? 其始與終古不息,人非元氣,安能與之久徘徊? 草不謝榮於春風,木不怨落於秋天。 誰揮鞭策驅四運?萬物興歇皆自然。 羲和,羲和,汝奚汩沒於荒淫之坡? 魯陽何德,駐景揮戈?逆道違天,矯誣實多。 吾將囊括大塊,浩然與悻溟同科。 李白《日出入行》 李白的這首詩體現了盛唐詩歌中的最高精神。它把萬物的興歇當作宇宙本體的遊戲,整個大自然的運行是一種藝術行為。美是宇宙藝術作品的外在泄露。而詩人是這宇宙遊戲的醉舞中心,他的豪邁氣概甚至超出了大自然的狂喜。非李白焉能為此? 唐朝詩歌和詩人們的生活是密不可分的,詩歌命運業已維係在整個帝國的樞紐上。帝國的盛衰也能從詩歌中看出端倪。在我們的民族史上,我們很少看到人們如此熱愛生活,他們生活的線條是如此清晰,他們生活的圖畫是如此明朗,他們的藝術貫穿著如此鮮明的生命風格。而我們民族的希望又何時達到了這樣的高潮! 和盛唐時代的人們一樣,希臘人的藝術衝動和政治衝動同樣旺盛。希臘藝術如詩歌,雕塑和悲劇體現了統一的生命風格,體現了體魄的強健和生命力之溢滿和過剩。那時候人們沒有科學知識發展過快和過度膨脹之虞,道德律令還沒有強加在人們頭上。人們所做的僅僅是認真地生活,兩種最高級的生活是:從事藝術的生活和從事戰鬥的生活。盡管自然科學最終是從希臘人思辯哲學中分解出來的,但在悲劇時代(蘇格拉底之前)的哲學主要是出於生活的需要,他們為一個完滿的生命在宇宙中尋找一個著落。毋寧說,那時候的藝術和哲學是相互映照的關係,他們的根基都是:個體豐富的生命。到了後來,因為各種學術的需要,哲學才分解成自然科學,政治倫理哲學和生命意誌哲學。 我們先看一個希臘哲學家的觀點。與其說他是用哲學的眼光看世界,不如說他是用藝術的眼光看世界。 “世界是天神宙斯的遊戲,是火的自我遊戲。” 這是哲學家赫拉克利特說的。 對世界萬物的生成和消逝、建設和破壞,他不作任何道德評定,而僅僅把他們看作藝術家和孩子的遊戲。如同孩子和藝術家在遊戲一樣,永恒的活火也遊戲著,建設著和破壞著,毫無罪惡感:萬古歲月以這遊戲自娛,它把自己轉化成水和土,就像一個孩子在海灘邊堆積沙灘,又毀壞沙灘,不斷重新開始這遊戲。“鬥爭”,他把鬥爭看作一種嚴格的同永恒法則相聯係的公義的永久統治。希臘人把這種觀念轉化成現實生活,並視之為一種宇宙論的基礎。希臘人和希臘國家的競賽觀念被從體育和競技,從藝術對唱,從政黨和城邦間的決鬥中引申開來,成為一種最普遍的觀念,以至於現在宇宙之輪繞它旋轉了。 與這種哲學觀念相對應的是希臘的悲劇。希臘的悲劇和其他藝術都與日神和酒神有關。 希臘的悲劇秘儀學說,認為萬物根本上渾然一體,推動世界運行的是一種酒神力量。作為個體化的結果,日神巍然屹立人間。日神讓人沉醉於外觀的幻覺。沉醉於外觀的人,在最高的觀看中崩潰了並重新導入酒神的洪流。人作為痛苦的個體,不過是大自然的一個不諧和音。人在這不諧和的震顫即鬥爭中進入一個更高境界,最後通過毀滅終止了所有痛苦也達到了最高的快感。這為希臘人的悲劇生存提供了一個形而上基礎。 這是一種與唐朝人的和諧生存截然不同的觀點,但希臘人和中國人都認為人不過是大自然運行的一個分子,卻是它們作為經驗生存的共同基礎。隻不過在希臘的悲劇裏,痛苦始終是人生存的必要狀態,他的快樂產生在生命的否定過程中:那作為個體的人雖然毀滅了,但那永恒的生命意誌卻曆萬劫而長存!在李白的詩歌哲學裏,我們看到,人在大自然的運行過程中洋溢著永遠的快樂。 盛唐藝術是一種樂感文化,它貫穿著一以有之的積極向上的統一風格,但在空間上有一個從中心的和諧溫馨向四周的激烈高昂漸漸變化的過程;希臘藝術是一種痛感文化,不管是靜觀的日神藝術還是受了魔力驅使的酒神藝術都包含著深刻的痛感,最後通過希臘的“意誌”把他們結合在希臘悲劇裏。 在唐朝,人們采取了信仰自由的方式。儒釋道並存。儒家思想作為統一的國家意識形態居於信仰的中心,它激勵了人們為國家獻身的精神,儒家的士有著為社會擔當十字架的悲劇精神。道家以審美境界和精神超越為個體獲得安身立命的處所。佛教則提供一種超越空間、時間和個體的恍惚境界,使人們把生命感覺寄托在消滅欲望的修持中。這些信仰方式在唐朝詩歌中有體現。唐朝的詩歌則作為一種更廣大的想象空間,為淨化唐朝人的心靈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信仰的自由消解了社會上更多的矛盾、對立和現實苦難,為唐朝的和諧生存立下了汗馬功勞。以一個權力實體為中心,以各種意識形態為拱衛,唐朝的天子可謂眼光遠大。 和諧生存的條件是通過取消時間的方式進入空間的閑適。唐朝人是深知時間秘密的,這種秘密就是通過純粹不變的天空體現出來的。中國人在自然的天中進入審美境界,在社會的天中進入道德境界。中國人業已把科學理性摒除在自己的想象空間之外。取消了科學亦即取消了時間。可是誰又知道,通過科學運轉起來的世界已經把人帶進了越來越讓人難以承受的深淵。在技術理性的驅動下,我們現代人既害怕因為沉溺於物欲而不能自拔,又害怕那聰明的人發明的先進武器把我們的物質基礎毀於一旦。而縱觀世界,惟有希臘人對世界的本質表現了如此濃厚的興趣。希臘人在麵對茫茫大海時一定有更多的困惑,而困惑是一切求知的開始。通過清澈的海洋體現它的科學理性的精神,這可以說是區別於中國精神的最顯著的地方之一。最終是希臘人的精神把整個世界帶到了現代社會。 中國人努力追求的中心和諧,首先從中心和諧處崩潰。我們決不相信,一種沒有經過痛苦反省的樂感文化能夠長治久安。自唐朝以後,中國文化開始以守為攻,當北方的蠻族衝決萬裏長城進入中央帝國的腹地時,他們又被中國的文化吞噬。而一切後代人在這天空下建立的生存方式,不過是對唐朝生活的拙劣模仿。直到用希臘精神武裝起來的西方列強徹底擊敗了中國的文化。也就是用希臘的悲劇精神擊敗了中國的和諧精神。中國人陷入了痛苦的反思。 而希臘的衰落出於希臘城邦的內訌,或者說因為鬥爭精神的過於旺盛,求取生存空間的欲望過度膨脹。當雅典人取得了海上霸權,和另一鬥誌昂揚的城邦斯巴達決一雌雄時,他們損毀的不僅僅是整個希臘的物質基礎和精神元氣,從此希臘文化的火炬也日漸衰微了。 (三)和諧生存和悲劇生存的二重奏 唐朝人的和諧生存和希臘人的悲劇生存同是主人種族的生存方式。希臘人依恃體魄的強健和英武,通過痛苦的征服達到奴役他人的目的。為了達到這種主人生存,他們並不以你死我活為累。唐朝人守護著他們的"天下",他們廣闊的家園:唐朝人也有著強健的體魄,但他們更多地是憑借一種"道德理性",以不戰而屈人之兵為更高境界。四方的藩國望著中央帝國的旌旗:伏首稱臣,四時進貢。 我們放眼希臘衰弱後的羅馬,越過漫長的中世紀的歐洲,直達拿破侖時代的法國,俾斯麥時代的德國,乃至轟轟烈烈的世界大戰中的列強,一顆帝國之星升起了,另一顆帝國之星沉淪了,我們即可發現:四分五裂的西方世界是一個放大了的希臘。西方人絲毫沒有一種天崩地裂的感覺,敢於拿自己的國家命運打賭。一個國家方始稱霸世界,另一個國家即把它趕下曆史舞台,哪怕是僅僅體驗到一種片刻輝煌的感覺。深陷於悲劇愴烈的生存之海中,直到他們把整個地球都翻轉起來。而在太陽升起的東方,中華帝國巍然屹立,不為外界的變化所動,竟在這純粹不變的天空下悠然飄過幾千年,放射出童話般詭異的光芒。 自從中國結束了戰國七雄的紛紛擾擾,中國的勇士們為一種國家信念所激勵,鮮紅的熱血噴澆在北方的藩籬上,並逐漸培育了中心和諧的"天"的觀念,終於在唐朝達到了前無古人的氣象。今天,我們畢竟一度擁有如此美好的回憶,我們的先人畢竟擁有文化創造上的自信。唐朝的詩人,天真地認為中國就是世界的中心,做著永恒的夢--其實,能做夢的人是幸福的人。以此為起點,明朗的天空下滋生出大量幻象的詩歌、象形的語言。相對於希臘人,唐朝人舍棄了人類精神的理性認知的部分,而對世界采取了更加徹底的審美的態度。在美的幻影中,世界似乎永遠處於若即若離、如夢如幻的神秘狀態。唐朝人快樂自由的天性契合著大自然的美,我們今天讀著唐詩,已經分不出哪些是出自大自然的美,哪些是出自他們夢幻中的美。但一切又是那麽明朗清晰!--而現代詩歌中的元素和變形,已經使我們不能窺見詩歌形象的美了。盛唐時代的詩人們歌唱起來絲毫沒有厭倦之感,即使到了生命的彌留之際,他們的歌聲似乎還是出自不變的青春。不像今天,當那些桀驁不馴的年輕人正欲盡興歌唱時,即被現實的苦難和現代赤裸裸的技術世界掠奪了他們的迷夢。即使到了大唐帝國分崩離析的時刻,那些詩歌天才們還是用絢爛淒迷的音調唱出了最後的挽歌。"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唱天下白"、"衰蘭送客鹹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中國最後一位浪漫主義詩人李賀是不是已經看出了"天"的虛幻性,而退出"天"的迷夢,從此中國人創造藝術的激情移注到世俗層麵,並最終導致了中國文化的無可挽回的衰敗?或曰:從此中國隻有模仿的藝術,而沒有原始生命力的、創造性的藝術。 在這似睡未睡、酣夢猶醒的大地上,生長出大批王子型的詩人。在王子向王的道路、集體祭司的道路行進的過程中,他們未能達到終點,其歌唱便悠然終止。其實,自大一統的中國結束了戰國紛爭後,中國再沒有出現像屈原一樣的集體祭司的悲劇詩人,詩歌中的悲劇氣氛大為減弱。李白是一個有王的氣概而沒有悲劇命運感的詩人。杜甫是一個有悲壯氣氛卻缺乏王性的詩人。總而言之他們都不能達到純粹的集體祭司的悲劇生存。王子和集體祭司分別由詩人和政治家擔當。抒情和道德理性這兩個輪子在詩人的內心中時而齊頭並進,時而合而為一。越過出仕的此岸到達歸隱的另一邊,其間設有一個"消解"的屏障:從集體生存進入到個體生存。那些才華卓絕、搖曳多姿、在悲劇命運的弦索上上下擺動的詩歌王子,未來得及和命運之神做最後的搏鬥,便隱匿向曆史舞台的背後。他們無人與戰,無矛可投,無糧可食,成為人類悲哀之中的最悲哀。 中國文化的特殊性表現出:恢弘磅礴的樂感氛圍和悲劇性危機並存。最初的就如在天空中作宏偉漫遊和告別歎息的屈原--他詩歌中香草美人的象征手法和個體孤獨的哭告無應;近的就如在天空的迷夢中掙紮不能自拔、卻吐出奇瑰如錦繡般文章的李賀--他的"夢天"、"天荒地老無人識"。中國的詩歌是一個誕生於土地而通向天空之路的過程。中國文化的高度取決於"天"的高度,王的政治氣概和道德理性賦予它以樂感氣息,而個體的茫無著落就導致詩人陷入悲劇性精神深淵。 從道德理性的集體氛圍中遁入歸隱山水的孤獨之途中,人就真正進入個體生存中。以審美和天地淼茫為歸宿。而個體痛苦的熾烈和眾生酣夢的巨大反差導致了中國詩人大多走向消解和隱逸之途。這成為主導中國文化最顯著的特點,也是導致中國在十九世紀潰敗的最嚴重的精神。純粹不變的天空下倒映出山影蒼翠和雲水蕩漾。詩人融合在大自然的空無和逍遙中。"那個天空是中國人固有的,是中國文人的人格保存的,雖然現在隻能從形式的趣味上才能隱隱看出……中國人用漫長的正史把核心包圍起來了,所以文人最終由山林、酒杯和月亮導向反射靈魂的天空。"(3) 相反,若我們剝去道德理性的自保外殼,從集體祭司的位置下降到個體孤獨的命運中,並以痛苦為生存本體,且加之以外界壓迫的危機意識,就進入希臘的悲劇生存。"希臘在這顆星球上永遠如島嶼一樣在茫茫海水中代表個體與經驗的詩歌……代表了個體與經驗的最高範例和最初結合"(4)。它首先是個體之戰,是諸神之爭,其次是城與城、邦與邦之間的聯盟和戰爭。既然一個國家尚且不以毀滅為事,那麽個體的毀滅就更是正常的世界現象。個體生存真正意味著:生命權力、自由意誌、與命運之戰的盲目的火焰和灰燼。整個希臘豈不就是海水包圍的一座輝煌的營寨之火? 希臘文化表現了與中國文化相反的過程和特點:悲劇掙紮的痛苦氣息和戰勝命運時的英雄主義凱歌。恐懼和內心爆炸的壓力加速了這一文化的進程。死神與之相伴。死神注視著這場戰鬥和毀滅。但希臘的焚毀隻意味著短暫的失敗。由希臘生長出來的悲劇精神卻驅動著曆史作波浪起伏跌蕩的前行,--試想,人類的每次自我戕伐都隻能前進那麽微小一步。以痛苦為起始,西方世界向曆史作巨大的飛躍和攀升。如果我們認為世界上一切美好的成果都是經由理性痛苦(哲學、自然科學)和情感痛苦(宗教、藝術)所得,那麽我們就收獲了西方世界為我們貢獻的多少痛苦的祭品。 和中國聖人先在地融合在國家的渾然一體中不同,希臘哲人卻首先是從國家和民眾中剝離而出的。在世界的晦暗不明中信任一個神明。在痛苦的此岸設想一個彼岸之神。那是行進在人們內心之道上的唯一的神。他們不是神卻替神立言,暗暗行使集體祭司的權力。神性的自信和獻身命運的悲劇性姿態,是鐫刻在他們頭冠上的閃亮之星。由個神組合成諸神景象。諸神混戰。一神取代諸神。先假設一個上帝,然後用理性之劍殺死上帝。再次陷入諸神混戰。神是人的映射。神(啟)和真理合一。"神聖邏各斯"、"理念至上"。本體在諸現象中脫穎而出,譬如哲人站在民眾的對立麵替神立言。到底本體和現象誰更真實,神和人誰是萬物的主宰?他們之間有怎樣的關係,怎樣緊張的對立和對話?承擔這虛無縹緲的和根本不能實現的神的承諾,本身是一種悲劇的信仰。惟其信仰是悲劇的,才是向前的。中國文化的不能前進,是因為中國的聖人到底生活在一個現實之帝王的陰影下,他們的"天"也非超驗的"天",西方文化能夠最終勝利是因為他們在諸現象之上懸置了一個未知的"本體"或一個超驗的"神",從而能夠不斷求索不斷趨進。西方文化從整體上而言是一種承負式的悲劇文化。 蘇格拉底被雅典法庭判為死刑後,迎著曙光從容地奔赴死亡,說:"我去死,你們去活,誰的去路好,惟有神知道。"是雅典法庭審判蘇格拉底,還是蘇格拉底審判雅典人? 注:1,限於篇幅,文章有刪節; 2,在第二部分,我談的主要是從哲學思想中提煉出來的悲劇精神,文本意義的悲劇限於篇幅未談; 3,文中(1)(2)(3)(4)皆引自海子的《詩學:一份提綱》,這是一篇偉大的文藝理論著作,也是一篇罕見的思想劄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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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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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天空是如此的希臘
文章來源: oneline 於 2006-05-16 22:04:03
觀數帖中有“有了故事的故事也會變成不是故事的故事“句
“一句比謊言還謊言的謊言“ 句
到聯想到 “天空是如此的希臘“ 句
到詩歌與哲學:和諧生存與悲劇生存。
這是一片長文, 有許多談到詩的部分,詩人看看有益。要消化,你得靜下來花30-60分鍾。不想看,就看1,2,3,4,5, 我的摘要及看法。。
1.唐的和諧生存,詩的對應因對話反映了人文的追求和諧生存方式。用另一個叫現代的說法:詩是一個那時人文空間的活化石。和諧生存的條件是通過取消時間的方式進入空間的閑適。中國人自古對‘時間‘沒掌握住。
2.愛琴海希臘的悲劇生存:生存是建設與破壞的自然循環,競技鬥爭是希臘的悲劇哲學的本質,與中國觀念中的幸不幸無關。人作為痛苦的個體,在鬥爭中進入一個更高境界,最後通過毀滅終止了所有痛苦也達到了最高的快感。這為希臘人的悲劇生存提供了一個形而上基礎。
3.千百年後,到近代看出希臘的悲劇精神最終擊敗了中國的和諧精神。中國人陷入了痛苦的反思。我們常說恢複大唐盛世,我看是天方夜譚也無必要。要也該是另一種盛世,不是大唐那種。
4.詩的王子(或公主,這個時代不得不小心),在中國多是沒有‘時間‘的‘觀念‘的; 或是這麽說,故意擺脫了時間的束縛,創找了一個更大的空間。
5。我認為,時間是競爭與科學的基礎。時間也是最終的科學。
6.ZT 部分是一家言,各取看法。
以下 為 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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