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海,一九四九》選讀——十萬大山
(2009-09-30 19:4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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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難民第二代的身份,從小影響著龍應台,跟她寫作的觀察力更是直接相關,“因為你永遠是那個站在邊緣看主流的人。”十年前,她就想寫《大江 大海,一九四九》這樣一本書。“在這十年之中,父親過世,母親現在常常不認得我是誰,使得我更感覺到時間的急迫。人總是到了四十歲後才開始去想,你父母的 來龍去脈是什麽?他們也曾十九歲。所以基本上是想要對整個父執輩這一代的人,以及他們那一代的曆史,有一個新的認識。”現摘錄該書部分章節,以饗讀者。十萬大山長沙的國軍將領程潛和陳明仁決定不再和解放軍繼續戰鬥的時候,黃傑接下第一兵團的指揮權。那是一九四九年八月初,林 彪所轄的兩個軍,已經打到衡陽附近,到八月下旬,整個華中戰場,解放軍集結了十九個軍,五十五萬人,分三路向西南進攻。西南,就是永州所在。在那裏,風簷下讀書的孩子們也愈來愈不安。黃傑一路潰敗後撤,十月十一日,得到白崇禧的電令,多個據點被解放軍占領,兵力需重新部署,同一天,豫衡中學則接到教育部的急電,立即遷校。永州滂沱大雨,滿地泥濘,又是寒冬,孩子們拎起了背包,和去年離開南陽城的情景一樣,隻是這回,既沒有哽咽不舍的父母,也不再有遠足的天真。學生分兩批,冒著風雨步行到湖南和廣西的交界,第一批通過了黃沙河,第二批要通過時,黃沙河已經被解放軍占領。五千多個孩子,到達廣西的,剩下一半。這一半,坐火車、爬車頂、過山洞,又失去一些人;驚恐不已到達一個叫金城江的小車站,五千多人的聯中已經像一 串摔斷在地上的珠鏈,珠子滾落不見。槍聲中還手牽手在一起的孩子與老師,夾雜在逃難的人潮、無人照顧的傷兵群、拋錨的卡車戰車、沿路丟棄的軍用物資行列 中,不知道何去何從。九十七軍二四六團剛好路過,願意護著學生往前走。士兵和學生,還有成千上萬的難民,到了遷江,後麵追兵炮聲隆隆,前麵急湍江水滾滾。工兵搶建浮橋──用空的汽油桶綁在一起,上麵放木板。先讓軍隊的騾馬輜重過河,再讓軍隊和學生過橋。橋的兩端,滿坑滿穀的人。等候過江的軍用汽車,排起來十公裏長,分批渡河,一小時隻能通過四輛,而追兵已至。於是黃傑下令,除了器械及醫療藥品的車過江,所有軍用物資一律放火燒毀。豫衡中學的孩子們在遷江岸上看見的,是烈火灼日、惡煙滾滾,爆炸聲驚天動地。這種鏡頭,在逃難中,不斷發生。在潰退中,學生跟著黃傑的部隊退入了中越邊境的“十萬大山”。“十萬大山”有數十萬大大小小的山,如雄獅當關,一字排開,形成難以跨越的天然國界。原始叢林,瘴癘蔓延,濃密處,陽光射不進來。混亂中大家開始攀爬主峰姑姆山,翻過山嶺,就是越南。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十三日,黃傑帶領著三萬多殘軍,從叢林中走到了中越邊境的隘店關卡,跟越南的法國將領取得“假道入越,轉回台灣”的協議:同意分為五百人一組,在指定地點將武器交付封存,由法方護送至碼頭。關於所經路線,由法軍負責一切安全,我方保證軍紀嚴明,並由我方軍官帶隊。出了關卡,部隊五百人一組,進入越南國境。三萬個部隊後頭,還有很長一列斷了手、截了腿、削了臉、滿頭包著白紗布的傷兵、抱著嬰兒無奶可喂的年輕眷屬、步履不穩的難民。當然,還有驚嚇不已的中學孩子們。從南陽出發的五千個孩子,一年後抵達越南邊境的,剩下不到三百人。沒有想到的是,交出武器之後,這三萬多人被法國人直接送進了鐵絲網圍著的集中營,一關,就是三年半。集中營在越北蒙陽一個大煤礦區的空地上,沒有一個遮雨的草棚。三四萬人,包括老人和小孩,被丟棄在那裏,從盤古開天開始,上山砍柴、鑽木取火。蒙陽 對麵的山坡,不到半年時間,已經出現大片亂葬崗,營養不良、疾病流傳,一病就死,每天抬出去十幾個屍體,天氣很快就開始熱起來,屍體的臭味一陣一陣傳來, 令人暈眩。江流有聲,斷岸千尺有時候,在最悲壯的事情發生時,你六十年後最記得的,反而是──聽起來如芝麻蒜皮的小事。退休以前在“榮民工程處”負責數據的陳麾東,跟著部隊進入越南時,才十一歲。這十一歲的小男孩,注意到,法國人沿著中越邊境滿插法國國旗來標示國界。三萬殘軍過關卡時,法國軍官指揮著,身上的武器全部卸下,步槍一堆,輕機關槍一堆,手榴彈另外一堆。在這個時候,突然輪到一整個軍樂隊要過卡了;他們身上背的、抱的、拿的,是大鼓小鼓、大小喇叭、大號小號……這軍樂隊也在戰場上跑了一千公裏,翻過“十萬大山”。一個樂手正要卸下他巨大的法國號,隻是不知他的法國號應該屬於步槍、機關槍,還是手榴彈的那一堆,正在猶豫,那個一直在旁監督繳械的法國軍官一步踏上前來,指著樂器,說,“這不是武器,可以帶走。”一個完整的軍樂隊,帶著他們所有的鼓、號、喇叭,就穿過了關卡,進了越南。此後的三年半裏,這個軍樂隊在亂世中維持禮樂。以後在鐵絲網圈裏生活的三年半,集中營裏的人們胼手胝足建起了房舍,技術一成熟,就用木頭和茅草在金蘭灣營區建築了一個“宏偉”的“中山堂”,各種戲曲的表演,在裏頭“盛大公演”。你絕對不會想到,在每天靠配糧、四麵站衛兵的收容營裏,還有人會認認真真地成立劇團。河南出來的豫劇演員跟著部隊流離到越南,在富國島暫時安頓下 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創設“中洲豫劇團”。一九五三年三萬殘軍被送回台灣,中洲豫劇團繼續發展,培養了王海玲這樣一代又一代的藝人,就是今天台灣豫劇團 的薪火傳遞者。還記得那本《古文觀止》嗎?十七歲的馬淑玲在湖南津市留給趙連發同學的書,被趙連發一路帶到永州柳子廟,一路帶進 “十萬大山”,一路帶進越南集中營。三百個師生和從前五千個師生一樣,坐下來就讀書。在沒水沒電的越南煤礦區空地上開學,這本從河南南陽帶出來的《古文觀 止》,成為唯一的教材。校長張子靜要全校學生分頁相互抄寫,人手一份,然後嚴格要求:每個人背下三十篇。有一次,夜裏營房失火,一團驚慌中,學生們看見校長從草屋裏急急奔出來,懷裏隻抱著一個東西,就是那個海外孤本《古文觀止》──他還穿著睡衣,赤著 腳。這些河南的孩子們,在永州柳子廟時,讀的是書裏柳宗元文章,現在在異國異鄉的寂寞蠻荒裏,雖然晚上睡覺的稻草墊一翻開就有潮濕的蛆在蠕動,白天,他們 卻坐在地上跟著老師朗誦:……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複識矣!從烏穈采訪 “反 共 救國 軍”飛回台北的航程上,和陸軍司令楊天嘯比鄰而坐。我已經習慣要問人祖宗三代的出處了,於是探詢他的出生地,他謙抑微笑答道:“越南,富國島。”我吃了一驚:他是富國島鐵絲網裏頭出生的小孩?我很快找到楊的父親,追問細節。楊景龍,是當年九十七軍的一位營長;九十七軍的二四六團,就是在金城江車站慨然允諾帶著豫衡聯中的孩子們繼續南逃的部隊。從長沙出發時,九十七軍有 完整的六萬人,邊戰邊走到了中越邊境時,楊營長身邊隻剩下一百多人。妻子懷著身孕,還帶著兩個孩子,已經失散。一家人的偶然團聚,是在越南的集中營裏。一九五三年六月十日,國際交涉終於有了結果,因內戰而孤懸海外三年半的軍隊、難民、學生,在海防港搭上了軍艦,八天以後,在高雄港上了岸。兩百零八個豫衡聯中的學生,其中還包括後來寫了 《野鴿子的黃昏》的王尚義,在高雄港落地,然後被送到員林實驗中學入學。在台灣員林,河南南陽的孩子們,和山東各地的孩子們,跨過大江大海驚濤駭浪,終於走到一起來了。陸陸續續地,更多的少年們來到這裏:香港的、澳門 的、緬甸的、舟山群島的、大陳島的……內戰中被機器“絞”出來的多股殘軍、孤軍和整批撤出或零散逃出的難民,以及他們的孩子們,如涓涓細流,慢慢都匯入了 員林實驗中學。我偶然看見新聞,國防部長陳肇敏去了豫衡中學六十周年的同學會,心想,慢點,陳肇敏不是個地道的南台灣孩子嗎?怎麽會是那個學校的學生?從香港打電 話問他,他笑說,是的,因為家住得近,他就去上了那個學校,所以是在那樣一個帶點“孤臣孽子”的濃厚曆史情感中長大的沒錯。“否則,”他說,“我一個草地 小孩怎會去投考空軍官校呢?”有些軌跡,不知怎麽最後會自己“圓”起來。三十年後,從火災中抱著《古文觀止》赤腳往外跑的張子靜校長,在台灣將書親手奉還當年的少年學生趙連發,說,“將來兩岸開放後,你回老家時,把書帶回去給馬淑玲,告訴她,校長代表全校師生向她表示謝意。”校長流下了眼淚。六十年後,趙連發真的回到了河南,找到了馬淑玲,一本《古文觀止》,雙手奉還。完整的一本書,沒少一頁,隻是那書紙,都黃了。(本文由龍應台文化基金會授權登載,刊發時有刪節及零星用語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