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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 追火車的女人

(2009-09-29 18:58:12) 下一個

追火車的女人

美君緊緊抱著嬰兒離開淳安,在杭州上車時,火車站已經人山人海;車頂上綁著人、車門邊懸著人、車窗裏塞著人、座位底下趴著人、走道上貼著人。火車往廣州走,但是在中途哪一個荒涼的小鎮,煤燒光了,火車不動了。於是有軍官出來當場跟乘客募款,收集買煤的錢。

火車又動了,然後沒多久又會停,因為前麵的一截鐵軌被撬起來了,要等。等的時候,美君說,旁邊有個媽媽跟一路抱在懷裏的四、五歲大的孩子說,“寶寶,你等一下哦,不要動。”

女人爬過眾人的身體,下了車,就在離鐵軌幾步之遙的灌木後頭蹲下來小解,起身要走回來時,車子突然開了。

“我們就眼睜睜看著那個女人在追火車,一路追一路喊一路哭一路跌倒,她的孩子在車廂裏頭也大哭,找媽媽,但是誰都沒辦法讓火車停下……”

“你記得她的臉嗎?”我問。

“我記得她追火車的時候披頭散發的樣子……”

美君半晌不說話,然後說,“我常在想:那孩子後來怎麽了?”

火車到了湖南衡山站,美君跟兩個傳令兵抱著孩子擠下了車。

想到那個追火車的女人,她決定把懷裏的嬰兒交給衡山鄉下的奶奶。這樣的兵荒馬亂,孩子恐怕擠也會被擠死,更別說在密不通風的車廂裏得傳染病而暴斃。一路上,死了好幾個孩子和老人。

應揚,讓奶奶抱著,在衡山火車站,看著美君的火車開走。他太小,連揮手都還不會。

美君繼續南下,到了廣州。丈夫,帶著憲兵隊,駐守著廣州天河機場。

那個時代,每一個小小的、看起來毫不重要的片刻的決定,都可能是一輩子命運的轉折點。

不能不遇見你

我到了廣州。

問廣州人,“聽過天河機場嗎?”

搖頭。沒有人知道。

問到最後,有個人說,“沒聽過天河機場,但是有個天河體育中心。”

我到了天河體育中心。龐大的體育館,四邊的道路車水馬龍,哪裏還有一點點軍用機場的影子?可是一轉身,大馬路對麵有一片孤伶伶的老牆,旁邊是個空曠的巴士轉運站,而這堵老牆上寫的字,讓我吃了一驚。“空軍後勤廣州辦事處”,好端端寫在那裏,竟然是一九四九年之後不再使用的正體字。

好了,那真的是這裏了。

美君的丈夫龍槐生,帶著他的憲兵隊嚴密防守天河機場。不多久,他認為是自己一生最光榮的任務來了:“一九四九年五月,先總統搭中美一號蒞天河機場,時有副總統李宗仁、行政院長閻錫山等高級首長在機場相迎,在此期間夜以繼日督促所屬提高警覺,以防不測。”

我翻著槐生手寫的自傳,心想,爸爸,一九四九年五月,蔣介石已經下野,不是總統了,而且,五月的時間你也記錯了吧?那時首都南京已經易幟,上海即將失守,蔣介石搭著太康艦和靜江輪來回於浙江沿海和台灣各島之間,到處考察形勢,思索將來反攻的據點要如何布置,五月他沒去廣州啊。你看,一九四九年五月十八日,蔣的日記寫的是他對澎湖的考察:

昨晡在賓館附近沿海濱遊覽,瞭望對岸之漁翁島,麵積雖大但其標高不過五十公尺,亦一沙灘樹木極少,植物難產。聞動物除印牛種較壯大外,餘亦不易飼畜,以其地鹹質甚大,無論動植皆不易生長,而且台風甚多。惟其地位重要,實為台灣、福州、廈門、汕頭之中心點,不惟台灣之屏障而已。初到忽熱甚悶,入浴晚課,聽取夏功權廈門情形報告,後十時就寢。

三十歲的憲兵連長龍槐生在認真駐守天河機場的時候,自然不會知道,那巨大的曆史棋盤,已經定案,他也是一個過了河的卒子。但是他看到人潮,逃難的人潮,流過天河機場前麵的大馬路,往黃埔碼頭湧過去。他並不知道,在他眼前湧過去的人潮裏,有來自山東的五千個中學生,流亡了幾千裏,他們的校長們正在和國軍的將領協商,孩子們要怎樣才能搭上前往台灣的船。那個“其地鹹質甚大,無論動植皆不易生長,而且台風甚多”的澎湖島,正張口等著他們到來。

這年,香港科技大學的校長、創下高溫超導世界新紀錄而著名的物理學家朱經武,才七歲,喜歡玩泥巴、抓泥鰍、把破銅爛鐵亂湊在一起發熱發電。他跟著父母兄弟姊妹一家八口,加上一個老祖母,從武漢坐船搭車,一路南下,臨出門前還把一隻小黃狗抱在身上,帶著走天涯。沒想到狗一上火車,從窗口一躍而出,不見蹤影,小小經武差點哭了出來。

朱爸爸是美國華僑,上波特蘭的航空學校,學習飛機駕駛。一九三二年九一八事變爆發,二十六歲意氣風發的朱甘亭熱血奔騰、日夜難安,於是決定人生大急轉:他把自己心愛的哈雷重型機車送給一個好友——好友被他的“壯士斷腕”嚇了一跳;朱甘亭轉身就離開了舊金山,飛到南京,報名加入了中國空軍。

一九四九年五月的這個時候,朱家到了廣州;朱甘亭少尉讓家人先到黃埔碼頭,直接在船上等候,因為他負責剩餘物資的處理,必須押一箱空軍後勤的黃金上船。他說,我隨後就趕到,船上相會。

“可是,”經武說,“我們在船上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半夜,爸爸一直不來。碼頭上滿滿是上不了船、露宿的難民,而船馬上要開了,爸爸還不見。我媽又急又怕,祖母也滿臉憂愁。到最後,清晨兩點,爸爸終於出現了,氣急敗壞的,趕得滿頭大汗。原來,爸爸的吉普車,經過天河機場時,不知怎麽裝黃金的箱子掉了下來,散了一地,被駐守天河機場的憲兵隊給攔住,不管怎樣就是不讓他帶走,他交涉到半夜,還是不放行,最後隻好空手趕了過來。”

“什麽?”我問,“你是說,天河機場的憲兵隊?”

“對啊”,經武答說,“那一箱黃金就被憲兵隊拿走了。他自己也差點脫不了身。他如果沒趕上船,我們大概從此就拆散了,一家人以後的命運——包括我自己,很可能就兩樣。”

“慢點慢點朱經武,”我說,“你是在講,我爸爸搶了你爸爸一箱黃金?”

他笑了,有點得意,“可以這麽說。”

“不要笑,我記得龍爸爸的自傳好象有提到黃金。你等等。”

在港大柏立基學院的寫作室裏,我從書架上把父親的自傳重新拿下來,找到了天河機場那一頁:

一九四九年五月,在廣州停留待命,負責天河機場警戒。並在機場到香港的沿路加派雙哨,以確保機場安全。時有一走私集團劉姓首腦,拿出黃金五百兩私下賄賂,要我放行二十輛卡車私貨,我雖未負緝私任務,但立即嚴詞拒絕,並報請上級處理。

我指著這一段,一字一句念給朱經武聽,然後反問他,“怎樣?朱爸爸那時不姓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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