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朋友的約會,我常約在亞都飯店一樓的巴賽麗廳。一個人的時候,喜歡坐在遠離熱鬧的靠窗那個高腳凳。透過小格木框看出去,微雨,車燈由遠而近,雨絲在光圈裏晶瑩滾動像動畫;車慢慢停下來,在吉林路的路口等紅綠燈。走路的人進入飯店的騎樓,暫時收起手裏的傘,放慢了腳步,經過窗邊不經意地和你視線相接,又淡淡地走過。
他若是一路沿著吉林路走,我知道他已經走過了德惠街,如果繼續往南,那麽他接下來會碰到的幾條橫街將是錦州街、長春路、四平街;和他的吉林路平行但稍微偏東的,是鬆江路和龍江路,旁邊還藏著小小一條遼寧街。
我們曾經玩過“大富翁”的遊戲,記得吧?在一張圖上一步一步往前走,有得有失、有贏有輸。這個城市裏的人,每天都走在一張曆史兵圖上。
德惠街?德惠,在長春以北不到一百公裏之處,是哈爾濱、長春、吉林之間的重要鐵路城市。一九四七年二月--你看,對日戰爭才結束一年半,國共內戰已經烽火連天。國軍新一軍五十師的兩個團守德惠城,-的東北野戰軍用四個師圍攻。兩軍隻相隔一條馬路,炮火交織,激烈戰鬥了一個禮拜,共軍退敗而走。
滿麵煙塵的國軍士兵從地堡中鑽出來,冰凍的荒原上還冒著一縷一縷的黑煙。抬走自己弟兄的屍體之後,算算敵人的屍體有幾百具。新一軍的將領孫立人、陳明仁巡視戰地,看著敵人的屍體也不禁流下眼淚。英勇退敵的五十師師長潘裕昆走在屍陣裏,默默不作聲,隻沙啞地說了一句話:“一將功成萬骨枯”,眼睛就紅了。
德惠一戰,是國共內戰的第一次嚴重交火。死在德惠戰場的士兵,破碎焦爛、麵目全非的程度,看來令活著的士兵也不忍卒睹。後來在台灣任聯合報采訪主任的於衡,記得當天氣溫是零下十七度,東北的大草原上無邊無際地一片荒涼。德惠城裏,房屋被炸成黑色的廢墟,濃煙滾滾,電線淩亂橫倒在街心,到處是玻璃碎片。
城外野地裏,堆積起來的共軍屍體像座小山,細看一下,一具一具硬得像冰凍的死魚一樣。因為是冰凍的僵屍,所以看上去沒有血跡。
男屍和女屍橫的豎的胡亂丟在一起;於衡特別注意到屍堆裏有十五六歲的女兵,頭發上還紮著俏皮的紅繩子。
沿著吉林路,過了德惠街再往南走,會碰到交叉的錦州街。
聽過錦州嗎?它在遼寧省,沈陽和山海關之間。一九四八年十月十日,國共在錦州外圍激戰。範漢傑所統帥的國軍調動了十一個師,-、羅榮桓指揮的東北野戰軍五個縱隊,相互廝殺割喉。飛機轟炸,重炮射擊,陣地一片火海,屍橫遍野。然後突然下雪了,美國的記者拍到國共兩邊的士兵在雪埋的戰壕裏蹲著,凍得嘴唇發紫、臉色發青,但眼睛裏全是瘋狂的紅血絲。
十月十五日,解放軍“全殲”國軍十萬人,進入錦州。
同時,你要想像,戰場上一片冒煙的焦土,戰火還沒燒到的地方,人們在挨餓。美聯社在一九四七年七月二十四日發的新聞,列表告訴你,一百元法幣--別以為這是法國錢,當時的幣值就叫“法幣”,法定錢幣!一百法幣,可以買到什麽?
一九四零 一頭豬
一九四三 一隻雞
一九四五 一個蛋
一九四七 三分之一盒火柴
錦州在打仗的時候,上海的生活指數,五個月內跳到八十八倍,再下一個月跳到六百四十三倍。一九四九年四月下旬,已經增加到三十七萬倍。大學教授的薪水,已經買不起米;馬路上,學生遊行抗議的狂潮,癱瘓了整個城市。
再往南,我們先跳過霓虹燈閃爍的長春路,到一條小街。
它叫四平街,在鬆江路和伊通街之間,短短幾百公尺,有一小段,滿是女人的服飾和珠寶店,周邊大樓裏上班的年輕女郎喜歡來這裏逛街。你大概不知道“四平街”這個中國城市在哪裏。我們把台北街道圖放到旁邊,來看看這張東北地圖。
四平街雖然叫街,其實卻是個城市的名字。城,在沈陽和長春的中間,一九四九年之前是遼北省的省會,三條鐵路的交叉點,既是交通樞紐,也是工業和軍事重鎮。一九四六年三月,二十萬解放軍對國軍二十八萬人,足足打了一個月,解放軍潰敗逃往北邊的鬆花江。
國軍的資料說,美式的強大炮火加上空軍的地毯式轟炸,估計有四萬共軍被殺。國軍空軍低空丟擲一種殺傷力特別大的“麵包籃”,一次轟炸就造成共軍兩千人的傷亡。
什麽叫“麵包籃”?它是一種子母彈形式的燃燒彈,二戰中蘇聯侵略芬蘭時,就用燃燒彈轟炸芬蘭的城市中心,造成大量市民的死亡。國際指責的時候,蘇聯外長莫洛托夫輕佻地說,我們沒丟炸彈啊,我們丟的是“裝滿麵包的籃子”。火力強大可以化城市為焦土的燃燒彈因此被稱為“麵包籃”,是個恐怖的黑色幽默。
三月,東北白雪皚皚。炮火暫歇時,東北農民探出頭來看見的是,原野上仍是一片白雪,但是炮火燒過、炸過的地方,是一塊一塊的焦黑;人被炸得血肉橫飛,留下的是一灘一灘的腥紅。
焦黑和腥紅大麵積點綴著無邊無際的純潔的白雪。太陽出來時,紅和黑就無比強烈地映在刺眼的雪白上。
一年以後,一九四七年五月,像拔河一樣,解放軍重整又了打回來,現在換成國軍要做“保衛戰”。再一次的血流成河。新聞記者們被邀請去看國軍勝利的“成果”,目睹的和德惠一樣,斷垣殘壁中黑煙縷縷,因為不是冬天,屍體的臭味彌漫所有的大街小巷。
回到台北吧。四平街若是走到東邊盡頭,你會碰到遼寧街。遼寧啊?台灣的孩子搖搖頭,不知道遼寧在哪裏。中國大陸的小學生卻能朗朗上口,說,“遼沈戰役是國共內戰中三大會戰之一;一九四八年九月十二日開始,曆時五十二天。五十二天中,解放軍在遼寧西部和沈陽、長春地區大獲全勝,以傷亡6.9萬餘人的代價,殲滅國民黨四十七萬餘人。”
那是一九四九年的前夕,從九月到十一月,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國共兩邊合起來有幾十萬的士兵死在冰天雪地的荒野上,這是個什麽樣的景觀,飛力普?你說你聯想到二次大戰時德軍在蘇聯的戰場,我想大概很像,但是我卻沒來由地想到一件很小、很小、不十分相幹的事:
東北還是滿州國時,很多台灣人到那裏去工作。有一個台北人,叫洪在明,一九三五年就到了長春。你知道,在一九四五年以前,台灣是日本的殖民地,滿洲國是日本的勢力範圍,當時大概有五千多個台灣人在滿洲國工作,很多是醫生和工程師。
日本戰敗之後,洪在明仍在長春,長春的冬天,零下二十度。有一天早上他出門時,看見一個乞丐彎腰在垃圾桶旁,大概在找東西吃。下午,經過同一個地點,他又看見那個乞丐,在同一個垃圾桶旁,臉上還帶著點愉快的笑容。洪在明覺得奇怪,怎麽這人一整天了還在挖那個垃圾桶;他走近一看,那原來是個凍死的人,就站在那裏,凝固在垃圾桶旁,臉上還有一絲的微笑。
路上的行人來來去去,從這微笑的乞丐身邊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