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山傍水

我的思鄉情節全部係在了我那依山傍水的美麗古城。每每見到或美麗或陰鬱的安大略湖,總是固執的對自己說這不是家鄉的那片海,
正文

雜憶:狗與童年 作者 夜深霧重

(2006-11-20 09:13:07) 下一個


一: 離開奶媽

生下來六個月,媽媽沒有奶,要堅持"革命工作",我被送到近郊的奶媽家寄養,奶媽的大孩子生下來不久就夭折了, 我成了奶媽和奶爹的寄托和慰藉,對我,他們比對自己後來的三個孩子都要好。

三歲的時候,姥爺對媽媽講 :"孩子要接回來了,要不和你不親了,實在不行,我們幫你帶"。那時我已經懂事,每次媽媽去看我,帶些零食,我也會高高興興喊媽媽,但隻要一提回家,我就藏到奶媽腿後,對媽媽說:"你不是我媽媽,這兒就是我的家"。

接我走的那天,媽媽說要和奶媽一起帶我出去玩,但要求我坐在她的自行車上,我答應了。到了村口,奶媽說她落了東西,回去取了就來,讓我和媽媽先走。行至半路,奶媽沒有來,我想起奶媽折頭前紅了的眼圈, 意識到自己上當受騙了,於是開始了歇斯底裏的掙紮,不顧一切地從自行車上往下溜,媽媽沒有辦法騎車,開始打屁股,沒有用,掐我,還沒有用,再擰。。。,半個小時的路程,折騰了數個小時。回到家,我依然不屈不撓地哭,一遍遍從床上滾到旁邊的椅子上,再從椅子上滾到地上,媽媽抱起來,我再滾下去。最後,媽媽反鎖了門去學校喊回了爸爸,爸爸抱著我在地上一遍一遍兜圈,疲倦最終征服了我,我暈沉沉睡了過去。

到了姥姥家後,奶媽開始時每周都去看我,我那時喜歡印花的小手帕和五顏六色的小刀。奶媽每次去都帶這兩樣東西。姥姥把小刀串在一起鎖起來,我記得沉甸甸的一大串。後來奶媽不能去了,因為姥姥姥爺認為奶媽這樣做會影響我和親媽的感情。


二: 那些或明快或沉重的記憶很多時候和天氣有關

姥姥家裏隻有姥姥和姥爺兩個老人,媽媽和姨離家很早。姥爺早年外出經商的半途中染上眼疾,一隻眼基本全瞎了。姥姥在解放戰爭的時候,從炸塌的房灰中,撿了一條命,但雙目失明了。兩個老人一隻眼睛,三歲的我就被送回了這樣的家。

姥姥家四間西房,雖是新房,卻被用來做了廚房和儲藏室。大概因為冬暖夏涼,他們一直住在快有上百年的正房裏,正房四間,中間用照壁隔成了裏外兩間。年代久了,四壁熏的象黑板一樣,屋裏的擺設都是舊式八仙桌,太師椅,立櫃,炕櫃。。。,還有就是占了一滿牆的相片。這樣的屋子,即便外麵豔陽高照,裏麵卻一年四季地陰沉著。

姥姥四十歲不到雙目失明,不但要照顧自己,還要做所有主婦該做的事,她總是一早起來就開始忙碌,做飯,洗衣,擦抹家具。我記憶中的姥姥,總是紋絲不亂地在腦後挽一個發髻,身上是漿洗的發白的灰布對襟衫。她能做各式各樣的麵食,切的麵條又細又齊整,沒有人相信她一點視力都沒有。 但即便如此,誰又能相信一個盲人去對付一個三歲的幼童呢?,現在想來,還是不禁為那個三歲的我感慨,就像小馬生下來就必須能站起來行走一樣,小小的我離開奶媽後,也強迫著必須有了能照顧自己的能力。姥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童年漫長的一天又一天裏,我和姥姥,如果用一個最合適的詞來形容的話,應該是--相依為命。

3-5歲,我並沒有連貫清晰的記憶,在那天地初開的混沌記憶中,會有一些片段和場景象畫麵一樣展示在那裏。而那些或明快或沉重的記憶很多時候和天氣有關。。。。。。


有那麽些個日子,早上醒來,不用睜眼,就能感受到光線在眼皮上跳躍,伴隨著嘰嘰喳喳的鳥叫。幸福真的就這麽簡單,我知道我又可以在外麵撒野了。這個時候,我賴在炕上,扯開嗓門大喊: 姥姥,快來~~~~。 廚房裏叮叮當當的響聲會隨之停下來,片刻,就能聽到姥姥的拐杖敲打在磚上急促的滴答聲。 怎樣穿衣吃飯我沒有記憶了,記得我總是跑到鄰居家找嬸子幫我梳頭,然後在家門前的空地上玩。

最難忍受的是天陰下雨的日子,記憶裏沒有姥爺,姥姥沒完沒了地在廚房忙,沒有了小夥伴,我百無聊賴的待在越發陰暗的屋裏,翻箱倒櫃,爬高上低地把所有能觸摸到的地方重新翻騰一遍。把牆壁上掛的相片一一看過,找出年輕時的媽媽,姨,甚至太姥爺。或者翻出陳年的胭脂和香粉把自己塗成大花臉,等姥爺回來給我洗掉。後來媽媽給我買了粉筆,我無事時就在象黑板一樣的牆上圖鴉。 記憶裏沒有一句來自姥姥姥爺的責備。雨如果淅淅瀝瀝不停,我會感到壓抑和寂寞填充了每一寸的空間,第一次想到了"死",死是怎麽一回事呢?,如果我躺在墳墓裏麵,姥姥和媽媽一定會哭得很傷心吧,我聽得到他們,可是我出不去,想著想著自己先流淚了。長大以後,所有不愉快的夢都有一個固定的場景------昏暗的陰天。

最後一次回老家是出國前夕,給姥爺送葬,越過光柱中舞蹈的塵埃,我看到了塗鴉在牆壁上清晰如昨的阿拉伯數字。那些字跡從此就刻在我的腦海裏,有時會禁不住在女兒的字跡中尋找自己當年的影子。

三: 一隻看家的小狗

隻要天氣好,我就像放養的小貓小狗,不著家地在外麵瘋玩,不走遠,就在家門前的空地上,到吃飯的時候,姥姥喊一嗓子就回來了。

玩什麽呢,記不清了,隻記得自己是最小的那個,在大孩子麵前,經常會有一種惶恐。

有一天無意看到一個大男孩抓住了姥姥家的一隻母雞,我錯愕地呆在那裏,男孩注意到了我,肆無忌憚地環笑著,揚揚手,說要殺了它。那個男孩可能也就10來歲,可在當時我的眼裏,巨大的恐懼不壓於看到日本鬼子進村,以至於現在,很多恐懼的感覺都會自然而然地和那個情景聯係起來。 但我知道姥姥是瞎子,姥爺下田了,隻有我,隻有我呀。。。,我開始拖著哭腔淒?睾? 姥姥,快來呀,快來呀,姥姥。。。話音未落,姥姥拄著拐杖出現在院門口,那種感覺很奇妙,那是有了依靠的踏實。 男孩欺負姥姥眼瞎,抱著雞轉頭就跑,我牽著姥姥的手在後麵追,一老一少一直追到了村頭的池塘邊上。。。。。

那以後,姥姥講起這件事的時候,會用粗糙的手摸著我的頭驕傲地說:"別看我們娃兒小,可是看家的小狗狗呢"。 這個看家小狗的名聲就這樣傳了下來。大了些,每年父母置辦過年的物品,我會一遍一遍追問:"那些是給姥姥姥爺的?"。以至於爸爸也常常調侃:"真是一隻護主子的小狗呢"。

姥姥姥爺之間除了居家度日躲不過的交流,基本沒有一句閑聊,(他們之間的恩恩怨怨說來話長了)。姥爺孤僻,姥姥卻認定我們家好歹也算知書達理的讀書人家,村裏紅白喜事,禮尚往來她心裏盤算的清清楚楚。 經常地,姥姥讓我牽著她的手帶她出門,最遠的一次是鄰村一個遠親家生了孩子,一路上,姥姥需要告訴我,到第幾個路口要拐彎。進了院門,姥姥讓我數繩上掛了幾片尿布,以此判斷媽媽是否書奶水充足。偶爾地,村裏唱戲,我也會牽了姥姥去聽戲。耍小脾氣的時候也經常會有,小時伶牙俐齒的我會說:"你,一個瞎子,難道也要看戲嗎?",這個時候,姥姥會大笑。長大後,姥姥把這些話當笑話學了給我聽,我卻每次都感到一陣刺幫,任由眼淚湧上來,姥姥是看不到的。最後一次夢到姥姥,我背著她去聽戲,姥姥好輕,好小,我還給姥姥買了一個收音機。大概是還願了,我已經兩年沒有夢到姥姥了。

N年後,在紐約地鐵上,頭一次看到了一身烏黑發亮的足有半個人高的導盲犬,眼神裏滿是溫順和慈悲。主人落坐後,邊用手抓撓狗的頸項,邊把臉貼過去,輕聲地說: "BOY,SIT DOWN",那狗就聽話地臥下來一直到下車。

坐在對麵的我,再一次任由眼淚湧了上來,我感受到的 是 ----- 相依為命。

姥姥去世的前幾日,已經神智不清,臨走的最後一個晚上,學兩聲狗叫,再喊兩聲我的乳名,守在旁邊的人,都知道她在想我,遺憾的是,我沒能送姥姥最後一程。


四: 直覺裏,我毫不懷疑自己有過一個美麗幸福的童年。

那時也常常隨姥爺去鄰村看戲,姥爺背一段,我自己走一段,背背走走。 我不懂戲,不過記得開場前,常會有個人依依呀呀地唱空城記。姥爺對別人吝嗇,對我卻例外。每次去聽戲,都會由著我,一毛一碗的涼粉,糖葫蘆串,糖錫人兒,兩毛一碗的元宵。。。。。,還有五分錢的琉璃奔兒(用來吹著玩的)。有戲看的日子,我就像撒歡的小狗一樣快樂。

不管白天怎樣瘋,象所有的孩子一樣,入睡前一定要有人陪著。冬天的時候,剛剛燒過的炕暖烘烘的,屋裏的煤油燈一跳一閃,如果是姥姥,就盤腿坐在炕上,姥爺呢,就坐炕沿上,無一例外的是,我一定要把小手揣到他們的掌心裏,姥姥姥爺有一肚子口耳相傳的民間故事,就像我女兒一樣,不聽故事我是不睡覺的。

偶爾夜半醒來,聽得村裏的狗吠聲由近及遠,又由遠及近地連綿不絕,覺得詭秘,心裏害怕,就喊一聲:"姥姥",姥姥答應一聲:"姥姥醒著呢",過一會兒,再喊聲: "姥姥",姥姥也就再"哎" 一聲。在這一呼一應中,我漸漸又沉入夢鄉。

夏夜,一天的酷熱散去,姥爺搬個小板凳坐院中,我就躺在姥爺懷裏,聽故事一直到入睡,再由姥爺把我抱回屋裏。那時的星空可真美!,墨藍墨藍的夜空中,密密匝匝的星星象璀燦的寶石,星空使得村莊華麗而靜謐。姥爺教我認牛郎織女星,講牛郎織女的故事給我聽。。。。。。。。來美國後,我一直想知道,為什麽空氣這麽幹淨的地方,卻再看也不到那樣的星空?

一直都不忍看那種又大又園的清澈如水的月亮,讓人有天涯旅人的孤寂。可是,我喜歡傾泄在屋裏的月光。那時,爬在炕上,小手放在姥姥或姥爺的掌心裏,看月光把斑駁的樹影投在窗欞上,隨微風輕輕舞動。有時,小貓會輕聲輕氣地瞄瞄叫著,從窗戶上留的小洞裏,悄沒聲地鑽進來。。。。。。


結語:

我也常常覺得自己是"天佑的驕子",苦難的經曆(如果說那是的話)沒有在我身體和心靈上留下任何不可愈合的傷害,而是以這樣或那樣的形式轉化成了祝福。

想起姥姥的時候,我會和女兒玩盲人的遊戲,女兒藏起來,我閉上眼睛在家裏摸索著找她,抓到後,我會說: "讓媽媽摸摸你長什麽樣子",然後從她的頭發開始,細細地摸過她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就像姥姥從前一樣。指尖滑過女兒細嫩的皮膚時,我盡力地尋找當年姥姥可能有過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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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lullaby_g 回複 悄悄話 是啊,就像故鄉在我的心中,一直不願意被其他的景象代替。
我收錄的夜深霧重mm寫的《雜憶:狗與童年》讓我這幾天不知道心中的姥姥是我的姥姥還是筆者的姥姥。文章的姥姥,和我心中的姥姥的慈祥是一樣的,就像文中所述那段:
"偶爾夜半醒來,聽得村裏的狗吠聲由近及遠,又由遠及近地連綿不絕,覺得詭秘,心裏害怕,就喊一聲:"姥姥",姥姥答應一聲:"姥姥醒著呢",過一會兒,再喊聲: "姥姥",姥姥也就再"哎" 一聲。在這一呼一應中,我漸漸又沉入夢鄉。"
這分明就是兒時姥姥給於我的慈愛和安詳!!!
風中秋葉 回複 悄悄話 來美國後,我一直想知道,為什麽空氣這麽幹淨的地方,卻再看也不到那樣的星空?
這大概就是:“月是故鄉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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