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不飛越瘋人院】---- 程斌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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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夏瑾把辦公桌上的東西收拾好回家的時候, 天已經完全黑了。外麵的小風吹得颼颼的,她的毛衣可就不頂事兒了,忍不住用雙手抱著肩。 轉過街角一抬頭,夏瑾看見了天上那一輪圓圓的月。 她想起自己小時候的一個中秋,爸爸出差在外,和媽媽吃過晚飯以後象往常一樣出去散步,街上行人很少,媽媽也沉默著,夏瑾心裏有股表達不出的感覺,現在想起,那該是夏瑾記憶中第一次體會到傷感。那今天呢? 夏瑾扯動嘴角讓自己笑了笑, 沒和家人共渡中秋都好幾年了,已經很無所謂。也許是年輕跳躍的心裏有更多的事情需要去關注而忽略了家人,夏瑾走進路邊的公共電話亭,給家裏撥了個電話報告一下平安,祝福一下爸媽中秋節快樂,隱約聽見媽媽在電話旁邊說,這孩子非要留在北京,咱們這裏不是挺好的,唉,女兒大了。。。夏瑾皺了皺眉,沒再多說什麽哼哈著就放了電話。
回到自己的小窩,夏瑾甩掉高跟兒鞋換上貓頭的拖鞋,舒服的靠在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上。 這小窩真是名符其實的小,還是朋友托朋友好說歹說租下的,就一個房間帶個衛生間,沒廚房沒陽台沒。。。夏瑾也沒那麽多計較,就想著暫時先安定下來。有心情有體力的時候就翻出電飯鍋 -- 就是實習的時候程斌莫名其妙送的--煮飯,然後用電炒鍋做個小菜小湯的;不想做了就在外麵隨便解決,一碗麵或者二兩餃子都行。
“咚咚咚” 門敲得很重,根本就象是用腳在踢。 夏瑾不用猜也知道是幾個一起留京的同學來熱鬧了。都剛剛畢業不久還沒有其他的生活圈子,他們常在周末,節假日跑到夏瑾的小窩熱鬧一下,好吃好喝好聊。 夏瑾打開門“哎,講點文明禮貌嘛。” 三,五個人往屋裏一站夏瑾就有種喘不過氣來的壓抑, 就趕緊招呼他們坐。他們買了晚餐,還有月餅和水果,夏瑾笑道:這還差不多。吃過飯搞不清是誰提議的,幾個人圍坐在桌子邊,關上燈隻點了一根蠟燭然後開始比賽講鬼故事,夏瑾聽的心裏一緊一緊的,可還不至於嚇得尖叫。甚至有時候她又開始走神,身邊朋友的聲音都成了一種背景,就象她常常打開音樂卻不知道都唱了什麽一樣。
“時間差不多了,撤吧”“嗯,夏瑾,我們走了。” “哦,走了?那好,下個周末出去玩的事兒回頭咱們再聯係。” 來時去時都很痛快。 人走了,每到這個時候,夏瑾才特別真切的感覺到寂寞,也常會想到曲終人散之類的詞語,讓自己的情緒跟著低落下來。
打開收音機,裏麵傳來主持人溫和的中性聲音,“這首月亮代表我的心是XX區的XX點給他的女朋友XX的,他想借這首歌對女朋友說,我很愛你。”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夏瑾對這樣的點歌比較嗤之以鼻,不是說不喜歡隻是不欣賞他們選擇的用語 -- 既然都月亮代表你的心了還那麽露骨幹嘛,有些話,還是兩個人私下說合適些。
(十二)
“我們那兒的事啊,就沒新鮮的!比方說。。。”程斌把煙頭兒踩在地上,“明兒我出差。”“哼。”夏瑾頭都沒抬。“。。。呃,至少倆月。。。”
“封閉式開發”,這是司長通過國內國外一通公款旅遊之後學習來的新概念。具體地說,第一階段就是洪處帶隊,率領著幾個本司的人,幾個業務司的人,幾個協作公司的人,到南方一個分局去進行這個劃時代項目的全部設計,不完工不許回來。程斌他們被告之,這是提高工作效率的一條現代管理良策。
這回程斌是老大的不樂意。他跟洪司嘀咕:“您瞧這事兒。。。我們家今年的愛國菜還沒買呢。。。煤氣又沒了。。。”“你少廢話吧。我女兒才三個月!”洪處也一腦門子官司,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去吧去吧,那地方我也去過,‘真有幾個漂亮的’。。。”紀德笑嘻嘻地叼著煙翹著二郎腿看他們收拾東西。不知道他使了什麽陰謀詭計,又逃過了這一劫。
在飛機上,劉冉坐在程斌旁邊兒,一直在悶頭看一本兒單詞書。程斌抻著腦袋,前後左右找了通空中小姐,說自己從小有恐高症,死皮賴臉地要了一聽啤酒才踏實下來。他舉著啤酒,無聊地歪頭看劉冉手裏的書。“哎這詞兒我認識,‘三屜饅頭’-----多愁善感的。”
“喲,跟著夏瑾長能耐了!”劉冉抬起眼笑著,接著又壓低聲兒說:“哎,你們家夏瑾不是也想出國麽?她考完G了麽?”“不知道不知道!再說誰,誰告訴你夏瑾成我們家的了?!”“得得,算我沒說。哼,反正我是快離開這破單位了!”“都辦好啦?”“沒呢,不過。。。應該快了吧。”劉冉帶著一臉的幸福憧憬,看空姐們緩緩推出來的餐車。
“請給我一杯咖啡,不加牛奶。”
音樂漸漸的歇了,夏瑾和程斌還在慢慢的晃著,夏瑾想起那句歌詞-- 兩個人靠在一起就是微溫。兩人靠得如此近,她能聞到程斌身上的味道,能感覺到他溫暖的體溫,也能感覺到他摟得越來越緊的手臂,和心跳的節奏。
“你看那是流星嗎?” 程斌抬頭看著西南方向的天空,夏瑾不相信的抬起頭看過去,“會是流星麽?我從沒見過呢。”夏瑾使勁看使勁看,“在哪兒呢?”話音剛落,她感到嘴唇被輕輕的吻了一下,不知道是甜蜜是震驚還是羞澀,夏瑾就那麽愣愣地,傻乎乎的靠在程斌懷裏一動也不動,絲毫不敢和程斌對視。就這樣也不知過了多久,程斌已經牽著夏瑾的手在慢慢的壓馬路,夏瑾走得很輕快,看見腳邊的石子就抬腳踢過去,然後追著同一個石子兒再踢,程斌看著她搖搖頭笑著,滿眼的珍愛。
“回家吧。”
“好,回家。” 兩人在夏瑾家樓下說再見,程斌看著夏瑾不緊不慢的往回走,正要轉身離開,夏瑾很突然地又跑回到他身邊,踮起腳飛快地在程斌臉頰親了一聲,嗬嗬笑著跑了,丟下一句話“誰叫你剛才偷襲我呢!”
愛情就是沒道理可講的東西,這兩個早被紀德看好的一對終於開始光明正大的戀愛了。 不過夏瑾還是對那段朦朦朧朧,欲語還羞的時期念念不忘。生活一夜之間變得多姿多彩,雖然夏瑾每天就是上班,休息,多餘的時間都拿來和程斌一起分享,可她一點也不覺得單調,兩個人在一起就是快樂。生活簡單而快樂,這曾是夏瑾很久以來一直期盼的。
忙了一天,滿眼的英文字母讓夏瑾頭昏。 終於下班了,收拾好背包夏瑾走出辦公樓,看見程斌靠在牆上手裏拿著根燃了一多半兒的煙。她朝他走過去,“怎麽今天想起來接我了,嗯?” “想來就來了貝。” 程斌的臉上看不出什麽情緒來,這讓夏瑾心裏有些不安。“那走吧,先去吃飯吧? 你們那兒又有什麽新鮮事兒了?”
(十)
進公園嚇了一跳。燈火確是通明,燈下是鑼鼓喧天彩扇飛舞。幾個老頭兒把鼓敲得震天響,幾隊塗脂抹粉的大媽正踩著點兒扭秧歌。程斌和夏瑾在這個突如其來的熱烈景象前走投無路,也隻好麵帶微笑,左躲右閃地在人流裏穿梭,試圖越過秧歌隊往公園深處跑。
公園本來不大,深處也不踏實。幽暗的路燈下,唯一的一塊空地被鐵柵欄圍了起來。柵欄開了個收費口,旁邊放著個碩大的錄音機。柵欄邊趴著三三兩兩的民工,柵欄裏是一對對跳交際舞的中老年。夏瑾看著一臉狼狽的程斌,笑出了聲兒。程斌翻了翻白眼兒,也笑起來。
倆人溜著柵欄,來到靠近公園緊裏頭的小噴水池子邊。程斌兩手兩腳搭著柵欄上下沿兒,把自己舒服地掛在上麵,開始興致勃勃地看幾個高手端著國標架子,伴隨著錄音機發出的粗糙旋律忽上忽下一起一伏。夏瑾斜靠著柵欄,有一搭沒一搭地和程斌說話,同時無聊地左顧右盼,後悔剛才忘了買根兒冰棍兒。
“你喜歡跳舞?”“我不會跳舞,我笨得跟熊似的。上學時候還真試著學過,可人家說我那不是跳舞,整個兒一飯後散步呢,嗬嗬----也搭上大學裏飯廳就是舞廳。玩兒過陣子霹,練背旋的時候手腕子還差點兒骨折了”“嗯,你剛才吃飽了麽?”“吃飽了啊。你又餓啦?”“沒有。就是覺著有點兒冷。”“哦,我吃飽了也就不冷了,所以溫飽裏邊兒我比較注重後者。。。哦。。。哎你等等。。。”程斌忽然從架子上跳下來,倆眼空洞地看著前方。
過了幾秒鍾,程斌轉過頭來,一臉嚴肅地瞪著夏瑾。夏瑾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兒,隻是歪著頭看他。突然,程斌一隻手背在背後,微微鞠了一躬。接著,他毫不猶豫地托起夏瑾的一隻手,背後的手繞過來,輕輕攬住了夏瑾。夏瑾暈頭轉向,不自覺地把手搭在程斌的肩上,頓時覺得周圍的一切立刻旋轉起來。
“。。。小河靜靜流微微泛波浪,水麵泛著銀色月光,一陣輕風一陣歌聲,多麽幽靜的晚上。。。”仿佛是轉了半天半天,夏瑾才在錄音機的呲啦呲啦裏聽出曲調,也才發現,自己的臉距離程斌胸前的暗綠色外套非常地近。
她奇怪地聞到了一股香皂的味兒。
“誰盯著你看了? 你又不是大帥哥我盯著你看幹嘛?” 程斌一句無意中的話忽然讓夏瑾心裏覺得很不是滋味兒。可究竟是哪裏觸動了夏瑾的怒氣,程斌不明白,夏瑾自己也不是很明白。程斌莫明其妙的看著夏瑾惱著的臉不知道該怎麽接話, 倆人坐在鍋兩邊等著燙,誰也沒說話, 房間裏忽然有種缺氧的感覺。夏瑾自己惱了一會兒開始動手幫程斌夾一些燙好的午餐肉和蝦,程斌趕緊端起碗來接著還順便悄悄看了看夏瑾,從她的臉上什麽也看不出來,就好象兩個人一直是在平靜的吃著飯,聊著天。
“哎,你還記得我們辦公室裏的那個成天嘰嘰喳喳的小丫頭劉冉不?” 程斌終於讓自己想起來可以打岔的話頭了。
“記得,天天都快樂著呢,走哪兒哪熱鬧。”
“對,就她,這幾天不知道是怎麽了,別說不樂了連玩笑都不開了,誰跟她說她跟誰急。鬧不清是不是失戀刺激的。”
“是嗎? 真有這可能呢。我實習那會兒 聽說她男朋友在美國留學,常把電話打到單位上,她就躲一邊兒小聲的說,甜蜜著呢。這麽天各一方的,感情事真的挺不容易。”
“那得要看是誰了,感情真的到了那份兒上距離算不了什麽。” 夏瑾聽程斌這麽說,似乎很意外的看了程斌一下,然後趕緊聲明“我可沒盯著看你哈,就是覺得男人有這種想法的估計不多。” ...
邊吃邊聊,一晃就九點了。飯也吃完了話也說差不多了,程斌心裏就想,我是不是該告辭走人了?再打擾下去是不是就特晚了,不太合適?“哎,想不想出去走走? 我來的時候看見這附近那個公園的燈特漂亮。這會兒去看一定不錯。”話到嘴邊竟然變成這樣,程斌有了一種很無奈的感覺。夏瑾露出了一個笑容,這是今晚程斌在她臉上看到的最美麗的一個表情,“等我加件衣服就可以了。”
風有些涼,雲遮住了月。程斌想起這麽一句台詞: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時。
(八)
“哦,你就住這兒啊,這屋東西還夠全的。”“坐下吧,你喝什麽?”“水。哎,這吉它是你的?”“是,可是我彈得不太好,你怎麽樣?”“我連口哨都不會吹,我討厭所有帶響兒的東西----嗬嗬不是,我沒音樂細胞。”
“你看《呼嘯山莊》?”“隨便翻翻。以前看過,不過感覺太。。。嗯,怎麽說呢,我更喜歡《簡愛》。”“哦,哦。”“‘哦’是什麽意思?”“呃,就是,我都沒看過。哦對了,那個《簡愛》,我看過電影。‘你以為我窮,不好看,就沒有感情麽?’”“你愛看電影?”“不愛看。除了打仗的,別的都不愛看。電視就更不愛看了。你說現在這電視都什麽玩意兒啊,連我媽那麽一退休老太太都蒙不住!”
“那你每天下了班都幹什麽?”“在馬路邊兒上蹲著。”“啊?嗬嗬。。。”“真的,在路邊兒下棋,一下一整夜。上學的時候,經常下到早上4、5點呢。現在不成了,上班遲到,被我們司長逮過好幾回了。”
“你平常都。。。哦,背單詞呢。這書啊我知道,新東方,是吧?還是‘新西方’來著?你也打算,出國麽?”“ 也不是,看著玩兒。。。哎你喜歡看什麽書?”“我喜歡看楚辭----開玩笑。我喜歡看,嗯,《第三帝國的興亡》、《伊利亞特》,還有科幻的,武打的,科幻加武打的,衛斯理什麽的。。。哦你沒看過啊。嗯,還有,對了,還有考古的。我剛看了本兒講在埃及挖古墓的,就是那個什麽‘圖坦卡蒙王’。對了對了,前兩天中央台放了一美國電影《埃及人》,說的就是圖坦卡蒙那時候的事兒。本來埃及人崇拜阿蒙神的,到他那兒也不怎麽就改信太陽神了。。。阿蒙神和太陽神是一回事兒麽?。。。我最喜歡裏邊的一句台詞了:‘好人總比壞人好,公正總比不公正好’。。。嗯,其實我買的書不少,不過擱那兒都沒怎麽看過。中學時候還看了點兒,也就是看個熱鬧----怎麽著也比課本有意思,後來好像就沒怎麽看過了。”
“你別光說,倒是吃啊,不喜歡辣的?”“哦我最喜歡辣的了。不怕辣----辣不怕----怕不辣!”“那你趕緊吃啊,怕不夠啊?!”
“夠,夠。呃。。。那什麽,你別老盯著我看成麽?”
你知道麽, 有一陣子我天天想你, 天天想你, 天天想你......夏瑾躺在床上興奮得翻來覆去無法入睡, 腦子裏是來來回回的重複著程斌的這句話, 然後裹在被子裏衝著天花板傻樂. 夏瑾雖然有點惱火他臨陣逃脫, 卻是眼睜睜看著他在嘴邊把話拐彎的. 這個人! 想就想還非要說想我轉筆, 這倒好, 還饒一枝派克鋼筆,活該. 想到這兒幹脆跳下床把那枝筆拿過來再鑽進卷得緊緊的棉被裏, 看來看去還覺得不過癮, 索性抓起床邊桌子上的一張紙在上麵寫寫塗塗, 寫下來不少字而內容隻有三個, 程斌, 天天想你, 夏瑾.
不知過了多久, 夏瑾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筆掉在枕邊. 她做了個夢, 夢到她和程斌一起到一個很美的地方玩, 夢裏的程斌在廣闊的田野上突然跑了起來, 邊跑邊大聲的叫, 快樂得象撒歡兒的馬. 夏瑾感染著他的快樂在後麵也跑了起來, 可她的腿象被灌了鉛根本無法移動, 她很著急, 卻看著程斌在漸漸的越跑越遠...早上起來夏瑾很規律的按時起床, 吃早餐, 上班. 忙了一個早上中午休息的時候才有空把那個夢回味了一遍, 怎麽會做這個夢呢? 老人說那是因為自己的腿絆住了自己所以做夢會覺得跑不動. 嗯, 長舒了口氣, 夏瑾不服氣地想, 你跑, 哼, 我比你跑得還快, 看誰能跑!
快下班的時候, 夏瑾一直在猶豫要不要打電話給程斌. 今天是周末而且天氣比較冷, 她想弄個火鍋來吃, 可是她不知道該怎麽跟程斌說, 該用什麽樣的態度麵對他, 和他相處. 不管那麽多了, 該怎樣就怎樣, 不就是兵來將擋麽. "喂?" 電話通了隨後傳來一聲答話,
"程斌嗎?"
"你怎麽知道?"
"我耳朵尖, 隻要說過話的人, 喂一聲我就知道是誰."
"嗬~~~, 沒看出來你還有這本事"
"嗯, 晚上我做火鍋, 你要是有空也來吃吧. 沒時間就算了."
"哎, 這位同誌, 您還報自己家門兒呢? 我有空也不知道往哪兒去啊."
"啊?!" 夏瑾把話筒拿到眼前瞪大了眼睛看著, 似乎這樣就能把她的表情傳送過去. "嗬嗬,"程斌在電話那頭這個樂, 他很喜歡和別人開這種玩笑而且常常為能把對方"愚"到而開心不已. "蒙了吧? 我下了班兒就過去, 火鍋嘛, 我的第二最愛." 夏瑾一時氣堵了可又發不出來, 程斌在電話裏可比當麵的時候輕鬆活潑. "來不來隨你." 又放不下麵子說自己真讓他給蒙著了, 夏瑾甩下這麽一句就把電話掛了.
程斌笑著放下電話, 用手摸了摸鼻子轉到辦公室外麵點燃跟煙, 靠著牆, 眯著眼吐出一口煙圈.
(六)
有一種現象叫“印刻”。小鴨子出殼以後,把看到的第一個活物就當成自己的媽。人比鴨子進化得晚一點兒,一般不會把助產護士當成媽,但到了可以認人的時候,也會有類似的印刻現象,所以中外曆史上才會有那麽多“認賊作父”的故事。
外麵的天完全黑了,咖啡廳裏黃色的燈光很溫暖。程斌突然安靜地看著眼前的夏瑾,好像從來不認識她。不知道麵前的她是誰,不知道她是不是溫柔,是不是漂亮,也不知道她的過去,現在,和將來。他傻呆呆地看著她,就像剛出殼的鴨子。他看著她,隻是覺得,那裏很安全,從那裏,可以得到一生的保護。為什麽會這麽覺得?他不知道。這麽看著看著,程斌搖了搖頭。
“你知道麽,有一陣子我天天想你。”“想,想什麽?”夏瑾已經哆嗦得不成樣子,話說出來就後悔了。“轉筆啊。那時候在分局沒事兒,我就天天練,摔壞了人家辦公室無數的筆,也沒學會。”程斌從夏瑾手上抽過吸管,平放在右手拇指上,用中指一彈,吸管飛了出去。
等程斌從地上撿回吸管,夏瑾已經恢複了平靜。她接過吸管,在手上轉了兩圈兒。“這個太輕了,不容易練。”“哦,那這個呢?”程斌低頭在大褂兜兒裏亂摸,摸出一杆銀白色的鋼筆放在夏瑾麵前。夏瑾拿起來掂了掂,“嗯,這個還成。嗬,還是派克呢,你舍得摔啊?”“舍不得。你轉得好,送你了。”“哦!”夏瑾斜眼看著程斌,“光聽說誇人字寫得好,還沒聽說過誇人筆轉得好的。又送我了?又是分局送的?”“嗬嗬。。。”程斌扭過臉去看窗戶。
把夏瑾送到院門口,程斌探頭看了看門牌,說:“呃,我們單位的地址,你知道吧?”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複何夕,共此燈燭光。 自從程斌臨走前念出了這幾句,夏瑾就時不時的咀嚼一番品味一下,然後再想到程斌那時候似醉非醉,帶絲迷亂又有點點火焰在跳的雙眼,即使是想想夏瑾的心都會漏跳一拍。可那之後很久兩人就真的象參與商,不僅不相見連消息也失去了。 能再度見到並和程斌聯係上,還多虧了紀德,也許他算得上個好人,夏瑾心裏給他分了類 --- 對那些不威脅到他利益的人和事。
這間咖啡廳是離夏瑾得小窩不遠的一個很有特色的去處,每天從這裏經過看著三三兩兩的人進出,讓夏瑾產生了這樣一種渴望,也許是渴望那溫暖香濃的咖啡,也許是期待象咖啡一樣溫暖香濃的時分。燈光搖YE的咖啡廳裏,人們都輕言細語象情人在互訴衷腸,鋼琴和小提琴在如癡如訴的搭配出那首真的好想你,夏瑾有一瞬間的衝動想問你可曾想過我?可是她沒有,出口卻是再平常不過的話:你在那邊還適應嗎?有什麽好玩的? 程斌聽到後象是大大的鬆了口氣,就連坐姿都顯得自在了許多,又好象終於找到了可說的話題開始不停的講著故事。這讓夏瑾心裏一陣失望和難過。夏瑾眼睛聚焦在倆人中間的那枝紅玫瑰上,用眼睛和心在一片片數著花瓣,他喜歡我,他不喜歡我,他想我,他不想我。。。這不是在尋找五瓣丁香花,他還能希望我再主動一些還是自始至終都是我會錯了意,表錯了情? 忍不住夏瑾又做起了那個習慣動作 --- 用手指靈巧的轉鉛筆,不過這次轉的是吸管。 忽然她聽見程斌笑了,應該是講到了什麽有趣的事情,她也慌忙回過神跟著無聲的笑了一下,說了句:挺好的。 這是夏瑾在沒有聽到別人說話的內容還不得不搭腔時常回的一句。
程斌和夏瑾不約而同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夏瑾拿起勺子慢慢的攪,她低頭看著杯子裏的深色液體在一圈一圈旋轉,中間的旋渦慢慢的變深了。也許我不該貿然的約他出來坐,一個錯誤;也許我該回到自己的小窩認真看看那些充門麵的英文雜誌和資料;也許這次見麵之後我不會再單獨的和他見麵了。。。漸漸的夏瑾似乎理清了頭緒也做好了決定 -- 今晚之後,她會把程斌這個名字和那張麵孔收起來放入箱底,多年以後可能沒人再記得這個夜晚。
象是在提醒誰,咖啡廳裏的音樂在這時變了:女人花搖曳在紅塵中女人花隨風輕輕擺動,我有花一朵花香滿枝頭誰來真心尋芳叢,花開不多時啊堪折直須折女人如花花似夢。。。這旋律讓咖啡廳裏的燈光更顯得柔和。夏瑾輕輕閉了下眼睛又睜開,抬起頭看著程斌,想說點什麽.
(四)
咖啡廳裏,幽暗柔和的燈光,咖啡牛奶的香味,牆上掛的歐美風情畫片,和不知道從哪兒傳出來的時斷時續的音樂,此起彼伏相得益彰,讓人不得不覺著,自己是不是也應該具有一點兒小布爾喬亞的浪漫情懷。程斌默默地坐著,看著落地大玻璃窗外的街道,流光溢彩車水馬龍,覺著渾身上下的不自在。
沒想到會在這兒坐著,他還以為夏瑾會請他去吃涮羊肉呢。現在,外麵的天已經漸漸黑了,正好從玻璃窗戶上清楚地看見自己,一件邋裏邋遢的鼠灰色大褂,和一腦袋橫七豎八的頭發,不像藝術家倒像個農民工。麵前擺著一個乳白色的杯子,裏麵裝著一種叫“Cappuccino”的咖啡。這個咖啡是程斌自己點的。麵對一單子搞不清是法文還是意大利文的咖啡名,他在手足無措的時候突然想起小改提起過Cappuccino這個名字,就要了這個。可是沒想到,這,這哪兒是什麽咖啡啊,整個兒就是一杯沫子。
“你還,看星星麽?”夏瑾看出程斌的坐立不安,試圖找個話題讓他放鬆一點兒。“啊?看什麽?”程斌正在偷看櫃台那邊兒來來往往的人,全都是衣冠楚楚油頭粉麵。“看星星啊,什麽南箕北鬥,還有什麽參啊商的。。。”“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嗯?你也知道這些?”“嗬嗬,是你告訴我的!去年,坐在那個飯店對過兒的馬路邊上。忘啦?”程斌抓抓腦袋,笑了。他沒忘。怎麽會忘呢?
再過兩天就是整整一年了。那個晚上,程斌對自己說的每一句話都思量再三,字甄句酌----至少他自己是這麽以為的。就在覺得酒勁兒已經過去,快要分手的時候,他終於咬緊牙腆著臉,給夏瑾背誦了兩句名言:“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複何夕,共此燈燭光。。。”
之後,他就到分局“下放”去了。
在分局的時候,每天就是在各個科室裏坐著聊天兒。開始程斌還積極地要求幫著幹這幹那,可後來發現人家都不願意讓他插手。有時候看他們業務確實是很繁忙,忙的基本全在於調解各種混亂不清的管理規章和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之間的矛盾。程斌也就樂得清閑,偶爾在本子上記點兒“例外情況”,覺得就足以讓紀德的任何理想設計都泡了湯。最難過的倒是禮拜天。他一個人身處異地舉目無親,上午踏遍小城裏的幾家拉麵館兒和僅有的一家小書店,回到招待所就隻有百無聊賴地看電視,學習廣告裏各類化肥飼料的營養成份。
剛到那兒的時候,程斌就看見司長說的那幾個漂亮的了。不能不承認,確實都挺漂亮,可是人家都是有家有室的。唯一一個沒結婚的,也有了男朋友,還是個武警。但是半年以來,程斌每次趴在走廊窗戶上抽煙的時候,也都在想著一個人。從秋天想到了春天,轉眼又到了夏天,那個人的樣子越來越虛無飄渺,眉眼也越來越模糊。想到最後,就隻剩下了一個名字:夏瑾。
夏瑾一邊看著電腦上的東西,一邊拉開抽屜拿出存在裏邊兒的甜酥餅扔進嘴裏。愛吃甜食是從小就有的習慣,家人同學朋友凡是知道的有機會一起吃飯就拿夏瑾開一通批判會:吃甜的多了容易長胖,皮膚容易衰老,血糖增高。。。夏瑾反正就是埋頭吃飯你們批你們的,我該吃還吃。實在不行了就陽奉陰違自己偷著吃。
今天夏瑾提前下班,紀德打電話說實習那會兒做的一個項目還有一次獎金讓夏瑾過去簽字領錢。 還有這等好事兒,夏瑾搭車就過去了。還沒走到他們辦公室門口就聽見幾個人在聊大天兒,怎麽有一個聲音很陌生也很熟悉的感覺?是誰啊?夏瑾一邊尋思著一邊站到了門口,“呦,這不是夏瑾嘛?快請進請進,自打走了也不回來看看,一準兒把我們都忘了吧?” --- 紀德的大嗓門“哪兒能呢? 常惦記你們,可憐給人打工沒自由啊。” 夏瑾說著話卻看見了程斌,一個在臨出差前喝得醉醺醺的怪人,也是把她弄得有些心煩意亂的那一個。
她稍微顯得局促地朝程斌點了個頭算是打招呼,“出差回來了? 瘦了嘛。”“他早就回來了,一直想聯係你就是被我們新的項目壓得抬不起頭。”程斌還沒說話,紀德就把話接上了。“別胡說八道,你這嘴是一點兒譜都沒有。” “他找我幹嘛?” 程斌和夏瑾幾乎同時說話,然後又都閉嘴沉默了。 “嗬嗬,程斌找你啊自然是惦記你還欠他的那頓飯。”
夏瑾心裏明白紀德的意思,雖然心說我什麽時候欠他一頓飯了,可嘴上卻說“哦,是嘛。那沒問題,今天不就領到份兒額外的收入麽,我請。你也一起。”“哎,我一早有飯局了,你們去吧。”紀德說話間把夏瑾的手續辦好,走人了。程斌看看夏瑾真有要請他的意思,趕緊客氣了一句“你別聽他胡說,哪能讓你請客啊。” “沒關係,咱們也好久沒見了,在那邊不習慣麽?你真瘦了。” “還行,瘦是瘦我精神夠嘛!”程斌故作瀟灑狀,”你工作怎麽樣,聽缺德說是挺不錯的一家公司。。。” 兩個人在分別幾個月之後終於重逢了,有著意外,驚喜和似乎說不完的話。
(二)
兩個多禮拜了,辦公室裏一直熱鬧非凡。綜合處的辛處長每天都像個漢奸似的,忙著把一撥一撥真的或者假的洋鬼子往裏帶。
程斌參與的這個項目,不知怎麽突然成了個轟動全城的大項目。一夜之間,國企外企公司蜂擁而至,都妄圖趕來分上一杯羹。王處、洪處隻顧得上接待各公司經理以上級別的人物和國際友人,把普通的銷售人員統統交給了紀德和程斌處理。紀德在成群的西服領帶和鶯聲燕語裏周旋,打著官腔,哼哼哈哈地應付著各色花裏胡哨燙金邊、有的還噴著香水的名片。程斌就緊著把大大小小月餅盒子或口袋往鐵皮櫃後邊藏,等著處長們回來一同瓜分。
“程斌,剛才來的是哪公司的?”好容易又送走了一撥,在廁所裏辛處碰上程斌,問。“誆他們。”“誆誰們?”“誆你們。”“誆我們什麽?”“誆你們月餅吃。。。誰也不誆----Quantum,好像是個美國賣硬盤的。哎,人是您領來的,您不知道是幹什麽的?”
“我哪兒搞得清楚啊,這兩天來的也太多了。嘿我說,就你們那項目,真有必要弄得這麽興師動眾沸反盈天的麽?----我瞅著玄!”“哎,司長的講話精神您怎麽還沒領會啊?這個項目,啊,是個百年不遇的,啊,挑戰和,啊,契機。啊,對國民經濟的發展,啊,這個。。。弄好了,我就進吉尼斯大全了!”“歇菜吧你!想進吉尼斯,你還不如去練練一頓吃二十斤饅頭呢!”
華燈初放,各個十字路口擺滿了那種一串串的紅黃色鮮花,路邊的大小飯館全都彩旗招展火樹銀花。略帶涼意的秋風吹送的也盡是滿城節日的笑臉和歡騰。程斌叼著煙,慢悠悠地騎在車上,一手扶把一手掏著兜兒裏的火機,覺著自己能身臨其境地與民同樂,享受著歌舞升平,特幸福的感覺。
忽然看見東邊樓群中間夾著一個蛋黃似的紅色月亮。程斌樂了,琢磨著:嗯?應該是誰比誰來著?月亮像蛋黃,還是蛋黃像月亮?這麽想著,又伸手摸了摸後架子上的蓮蓉雙黃月餅,一個“猴兒甜” 的感覺馬上湧上了心頭,也可能直接就是,嗓子。
那個誰,特愛吃甜的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