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登玉珠峰
劉希凡 張誌勇
登山的目標是頂峰;但登山的魅力不僅僅是登頂。那漫長的登山過程中融入了振奮,愉快,驚訝,無奈,懊喪,以及痛苦等種種感受。這些感受可以久聚不散,一遍遍地被追憶,回味。登山的魅力之一就是去尋找和經曆這些感受。我們一年之內兩入昆侖山,四登玉珠峰,在經曆了三次挫折之後,最後終於登上頂峰。回想起來,我們從三次失利的攀登中所得到的經驗, 教訓和親曆的感受比登頂的興奮更值得訴說。
一、進山的路
玉珠峰,又名可可賽極門峰,海拔6178米,位於青海省格爾木市南120公裏處,是有“國山之母”美稱的昆侖山脈主峰。這是我們試圖攀登的第一座海拔6000米以上的雪山。在此之前,我們當中的大個子劉希凡有攀登海拔4300米山峰的經曆,小個子張誌勇隻有登2800米山峰的紀錄。從這兩個高度到6100米,對我們這樣的業餘登山愛好者來講是很大的挑戰。 北京--西寧--格爾木,一路順風。
一九九四年六月二十七日我們的越野吉普開過了海拔4767米的昆侖山口。當汽車下了青藏公路開始進山時,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玉珠峰南坡封山了。由於東昆侖山一帶有人未經許可私自淘金,當地縣政府在玉珠峰南坡進山處設了關卡,不放一人一車進山。盡管再三表白我們隻是去登山,但看山人照章辦事,絕不鬆口。進入玉珠峰南坡的必經之路就這樣被卡斷了。南坡去不成了,唯一剩下的路是從玉珠峰北坡攀登。南坡不通走北坡,話雖這麽說,但事情並非如此簡單,我們對北坡毫無了解,好在天氣晴朗時,在青藏公路一處名為了西大灘的地方可以觀察到北坡。
西大灘恰如其名。那一片廣袤的草灘有上百平方公裏。大灘南側一字排列著望不盡的山峰。它們肩背相挨,互為依托。雖已值六月底,大部分山體仍為終年不化的冰雪所覆。在山峰之間的山穀之中,一條條巨大的冰川逶迤而出,白雲,藍天,真是一幅壯麗的高原景觀。我們無瑕賞景,望遠鏡對準了玉珠峰北坡:北坡的地形比南坡複雜得多。坡上有很寬的雪縫和積雪塌陷形成的雪牆。由於北坡背陰,雪線也比南坡低至少500米。地圖上標出的北坡營地位於海拔4300米處,相比南坡5000米處的營地,北坡的垂直攀登距離淨增了700米!把這些因素考慮到一起,從北坡攀登玉珠峰的難度對我們來講是太大了。強上北坡,準備不足,經驗不夠;打道回府,又如何甘心。我們進退兩難。
二、初識玉珠真麵目
我們誰也不情願就此撤退;但也不能以生命為賭去攀登力所不及的山峰。折衷下來的方案是:沿北坡上行,在沒有把握時即行下撤----以保守,安全為要。 六月二十八日晨八點三十分,我們開始了攀登北坡的行程。是時天空布滿了雲,一幅壞天氣的征兆。考慮到從營地到頂峰有1800米的垂直升程,這至少需要兩天時間。我們背上了帳篷,睡袋,爐子,炊具,食品,加上禦寒衣物,冰爪,相機等雜物,肩上有30斤的份量。走出不遠,我們就嚐到了碎石坡的厲害。在北坡的碎石上走一步要向下滑半步,不但行動遲緩而且很費體力。我們身上的負重增高了身體的重心,使得行走不穩。大個子更是一走一滑,一滑一晃, 一晃一歪,一歪一摔, 狼狽之極。這樣四腳並用走了一程,估計垂直上升了約300米, 忽然聽見山上有石塊下滑的嘩嘩聲。我們急停住步抬頭搜尋:隻見上邊山脊的石塊在下滑。小的觸發了大的;大的帶動了更大的……滾石越滾越多, 個頭也越來越大;聲音也由嘩嘩的高音轉為隆隆的沉悶低音。看著這股滾石挾風帶電般地衝來,我們是跑沒處跑, 躲沒處躲。不等我們作出反應,這股石流轉向衝下右鄰的山脊。石流衝到山底時發出巨大的轟響並升起一股塵煙。這瞬間裏發生的一切令我們目瞪口呆。
天越來越陰,後來竟下 起了小雪。我們雖然硬著頭皮往上走,可心裏卻陣陣發虛。唯一能使我們稍微寬心一些的是,我們的吉普車在山下等著我們。中午十二時左右,雪越下越大,最後竟是鵝毛大雪鋪天蓋地而來,能見度隻有幾米遠。麵對巨大的山體,頭頂重雲積壓的天空,我們是孤立的,渺小的,似乎隨時都會被吞沒。雪打在臉上,眼睛幾乎睜不開了,我們決定下撤。所有背上來的物品都留在山上並用帳篷蓋好。這樣可以減輕我們下次上山時的負擔。
第二次上山時相對輕鬆,很多必需品已在山上了,背包不重。而且我們已經在這個海拔高度上生活了幾天,感到適應了。不到三小時我們就上到了兩天前用了近四個多小時才奮鬥到的4900米處。這時天上的雲都飄遠了,太陽出來了。雪線以上強烈的光線使我們這些曾被大雪逼下山的人興奮不已。放眼望去,青藏公路像絲線一般飄向遠方,山巒一層層地延伸到地平線盡頭。可愛的陽光,令人振奮的晴天。我們決定由4900米處直接向頂峰衝擊。為了加快速度,隨身僅攜帶少量食品。這時是上午十時五十分。到頂峰還有1200多米的垂直升程,在天黑以前我們能登頂且返回4900米處嗎?顧不上考慮這些了----上! 下午兩點半,我們看到峰頂似乎已經不遠了。前麵的路上有兩段必須通過的又窄又陡的山脊,山脊上雪麵鬆軟,山脊左右兩側都是大坡,不小心化向哪一側都會“一瀉千裏”。前一程走得急,體力消耗很大,看來行百裏者半九十絕對是真理,最艱難的路程是最後一程。忽然,天又暗了下來,眨眼之間大雪從天而降,這由晴到雪之間隻是幾分鍾的功夫。遠處的頂峰看不見了,近在咫尺的山脊也被掩在雪幕之後,周圍一片白茫茫。雪最大時,伸出手臂我們看不清自己的手套。過夜的裝備留在了4900米處,我們不可能就地建營;馬上下撤又太危險,我們隻能蹲在地上躲雪。約十分鍾後,雪小了一些,我們繼續上行的氣勢也已蕩然無存。決定遵循以安全為主的既定原則, 停止攀登,結組下撤。當時我們自己估計已經到達了海拔5800米的高度,而九五年重返此地時海拔計的顯示隻是5419米。過高地估計自己是初涉登山的人容易犯的大錯。停止攀登的決定是正確的。即使不下雪,從5400米到6178米的頂峰是一整天的路程。對於體力消耗不小的人來說,天黑以前登頂是辦不到的。
三、知難而退
登山有癮。成功了還有更高的目標;失利了要找機會卷土重來。 第三次攀登玉珠峰是在距第一次進山一年以後的一九九五年六月下旬。進山前途經西寧時我們去青海省登山協會向專家們請教。他們熱情地為我們提供了玉珠峰南坡的資料和前往登山的介紹信。從他們那裏還得知,截至九五年六月,沒有從北坡攀登玉珠峰成功的紀錄。由於我們自認為對北坡比較熟悉,更因為想過一過從新路線首登成功的癮,我們將攀登的路線再次定在了北坡。 挑戰從抵達北坡營地的那一刻就開始了。司機不能像九四年那樣在營地等待並同我們保持聯絡,他送我們到北坡營地後必須立即返回。我們成了與外界隔絕的孤鳥,無交通工具,無後援,甚至發生了意外連報信的人都沒有。我們隻能好自為之了。 吉普車開遠了。我們重新打量著這座已交手兩次的大山----無樹,無草,無路,無人;有雪,有溝,有坡,有靈。這山靈看不見卻感覺得到:那風聲,那氣勢,那進山後驟降的氣溫,那銀裝素裹的威嚴。陰陰的天上飄下來幾顆雪粒,我們穿上了羽絨服準備做飯。這時忽然發現氣爐工作不正常,不是點不著火就是自滅。這爐子出發前試用過多次, 在這關鍵時刻卻背叛了我們。爐子問題給我們當頭一棒。以後幾天怎麽辦?在山上恐怕連水都喝不上了。真是出師不利。 第二天,經過九小時的搏鬥,我們上到了5310米處。此行準備了海拔高度計,具稱靈敏度為正負5米。在一塊較平坦的雪麵上支好帳篷後開始點爐子。如果爐子能一點就著,我們給他磕頭都行。但任憑擺弄,用了無數根火柴,它也不肯工作。事已如此,沒有指望了。爐子被摔出了帳篷。我們用冰水泡了一些方便食品並開了兩個罐頭。大個子勉強吃了些又冷又硬的東西後和衣而睡。小個子這一天體力消耗很大,有些發燒,加上高山反應,頭疼得厲害,雖饑腸轆轆,卻什麽也咽不下去。到了半夜,饑餓難忍,頭痛難捱,在帳篷內憋悶不已,無法入眠。看看外邊漆黑一片,寒風凜冽;再想想山下無援,無車,有緊急情況莫說下不了山,就是下去了,又如何走得出西大灘?小個子越想越煩,越想越不安,在憂慮和朦朧之中熬到天亮。這真是磨練意誌的終生難忘的一夜。
次日清晨晴空萬裏,遍山白雪無瑕。清新的空氣使我們忘卻了昨日之憂。那壯麗的雪山風光激勵著我們向頂峰逼近。我們來到了一年前遇阻的山脊前--海拔5410米處。僅僅一年時間,山脊變窄了,陡了,上麵的雪更鬆軟了。我們雖然誰也沒說話,但心裏都明白:我們沒有能力通過這個山脊。現在不是知難而進的時候,而是要麵對現實--知難而退。 我們第三次從北坡退下來。下山後我們麵對著又一輪挑戰:沒有汽車,我們要背著所有的裝備步行穿過7-8公裏寬的大灘,然後在青藏公路上攔車回格爾木市。這對在山上攀登了兩天且沒有喝到一口熱水的兩個“敗將”來講是件多麽懊喪,痛苦的事。
四、餘勇尚存
我們平安地回到了格爾木市。從北坡上山是不可能了。這時我們提都不願提北坡。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我們想下一步怎麽辦。 我們決定去南坡最後一搏。在從北坡返回格爾木之後十九個小時,我們又踏上了開赴南坡的行程。六月二十七日下午五點半,我們抵達了玉珠峰的南坡5020米的營地。同去北坡的情形一樣,司機要當即趕回格爾木市,約好48小時以後,也就是六月二十九日下午五時半來接我們。 由南坡營地到頂峰的高差為1160米。我們決定不攜帶宿營裝備,輕裝快行。這樣可以當天往返,速戰速決。但冒險的是一旦遇到壞天氣我們又將被迫撤返或被困山中。
大風吹走了所有的烏雲。六月二十八日清晨的大晴天是個好兆頭。八點四十分,我們繞過大冰川從其側麵緩慢上行。一路上兩人的話很少。講話是負擔,停下來拍照和攝相也是負擔。我們盡量保存體力。由於行進速度不同,我們之間慢慢拉開了距離。這樣更不方便交談了。我們之間唯一的交流就是一人舉起冰鎬,好像在問:“你怎麽樣?”另一人也舉起冰鎬,似乎在答:“我很好。”走不多遠,我們就要坐在雪坡上大口呼吸。根據物理公式,海拔5000米處的含氧量隻及海平麵的50%,而在6000米的高度隻及海平麵的44%。我們走一步數一步,每五十步就不得不停下來喘上幾分鍾。後來堅持不到五十步了,就四十步,三十步一歇,最後每走二十步就要停駐良久,大口大口地喘氣。 頂峰看上去不遠,腳下的大坡卻永遠走不完。山是巨大的。第一次看到峰頂時我們估計再有三個小時就可以上去了。當時海拔計的指示是5450米。我們真希望海拔計的讀數不準。不然在三個小時之內我們不可能攀登700多米而到達峰頂。不幸的是我們的估計不準確。三個小時過去了,已是下午兩點,海拔計的指示才上升到5850米,頂峰仍舊那麽遠。有趣的是當我們一步一咬牙艱苦上行時,我的腦海裏卻享受著奢侈的生活--熱麵條,蘋果,軟床......如果我們在這時給登山下個定義的話,那就是:登山是花錢買罪受的一種運動。劍橋大學一位物理博士寫了一本書,通篇都是探討人類為什麽要登山的。這是個有趣的,沒有簡單答案的話題。書中寫到:“登山是經受苦難的藝術。”(“MOUNTAINEERING IS THE ART OF SUFFERING”) 是不是藝術不要緊,我們卻正在經受著苦難。奇妙的是,這些胡思亂想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於是也就不覺得那麽累了。 下午三點四十分我們登上了峰頂。浮雲從腳下飄過,其它山峰都成了矮子。從山上看下去,那一條條冰川此時又如同一把把銀色的劍,直插山下。極目四望,群山俯首,唯我獨尊。
在整個登山過程中,隻有一件事使我們最為興奮--但這不是登頂,而是接我們返回的吉普車到來了。 下山後為了等吉普來接,我們在海拔5020米的營地空守了一天。走出山要一整天而且容易迷路。按約定汽車應在下午五點半到達,從四點半起小個子就在山坡上用15倍的望遠鏡捕捉汽車的蹤影。山坡上有旱獺,有一米多寬的野牛頭骨,用望遠鏡還能看到黃羊,但直到晚上八點也不見吉普車來。山路難行,迷路或事故是見怪不怪的。我們開始自問,如果汽車今天來不了怎麽辦?突然小個子舉著望遠鏡高興地大喊,大個子也衝出帳篷向遠方張望--什麽都沒有。小個子舉著望遠鏡,一聲不響。良久,他放下望遠鏡懊喪地說:“我看見白色的車頂一閃,現在又不見了,我一定是眼花了。”我們失望不已。幾分鍾後,吉普車又從山坡下閃出現了, 真的是來了。我們比登頂還高興--謝天謝地! 這是我們登山行程中最興奮的一刻。
1995年10月21日刊於中國登山協會會刊<<山野>>雜誌1995年1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