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對艾未未印象有好轉,倒是因為看了馮醜醜同學寫的《我把青春獻給你》裏的這段,覺得他人還是蠻有意思的,一直在很認真地實驗生活 (另外馮醜醜同學的寫東西也還有味道):
“我當時開的是一輛租來的出租車,車門上還印有每公裏的單價,不明真相的路人常常伸手截車,有時看到幾個金發碧眼的姑娘從酒吧出來,興致所至,我們也會載她們一程,因為是免費的,所以分手時,我們和姑娘們都會有些依依不舍。我不懂英語,剛開始時也不認路,所以老得問坐在旁邊的艾未未,他有時煩了就不好好指路,該拐彎時也不說話,我就一直往前開,開到哪兒算哪兒。有一次,我賭氣一直開到海邊,對他說:你要還不說拐彎,我就開到海裏去。他閉著眼睛躺在車座上說:把玻璃搖上,等車完全被水淹沒了,再逃生。我腦袋一熱,差點就一腳油門轟到海裏去。在岸邊我刹住車以後,他認真地對我說:我特別想體會一頭紮進海裏去的感覺。平常開車,他也老說:撞一次吧,求求你,快點再開快點。久而久之,弄得我心裏也跟著了火似的,老覺得自己開的是裝甲車。終於有一次在長島,喝了幾口酒,在停車場附近,試著以20公裏的時速行進,不踩刹車撞向一個小土坡,其產生的衝力令我至今記憶猶新。由此可想而知,如果是100多公裏的時速撞車會是多麽恐怖的一件事情。
那一段時間,艾未未的出現使我的心裏充滿了野性,對秩序的破壞欲與日俱增,要不是我天生怯懦,又對未來充滿憧憬,後果真是不堪設想。後來看到庫布裏克的電影《發條橙子》,一下就理解了那些混蛋的所作所為。
艾未未是鄭小龍請來為劇組幫忙的朋友,也是北京人,曾是“星星畫會”的主要幹將,於1978年就讀於北京電影學院美術係,同期的學生,日後成為中國電影“第五代”。大學讀了不到兩年,煩了,覺得沒勁了,毅然決然放棄學業來到紐約。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在紐約呆了12年。他是一個前衛藝術家,住在曼哈頓第一大道和第二大道之間的第七街上,那一帶集中了很多像他那樣不著調的藝術家,也有光頭黨和爆走卒,同時那一帶也是紐約販賣來路不明商品的黑市。艾未未和那一帶的黑人兄弟親如一家,彼此見麵,不是FUCK這個,就是FUCK那個。他喜歡惡作劇,善於隨心所欲地把兩種不相幹的事物嫁接到一起,使它們產生一種新的含義。比如說:他會把一個籃球裝進一隻編織袋中,從樓頂上拋下,看著一隻編織袋在街道上彈跳,令許多不知其中奧秘的行人紛紛駐足觀望,百思不得其解。再比如:他從黑人手裏買到一張文革時中國出版的塑料唱片,內容是,中央台播音員字正腔圓朗讀的毛澤東著作《老三篇》。艾未未找來老式唱機,接上喇叭,開足音量,讓毛澤東思想嘹亮地響徹在紐約的第七街上。
艾未未為人仗義,朋友也是五行八作幹什麽的都有,九二年的聖誕節前夜,我在他的地下室留宿,遇見一個韓國人來串門,剛坐下,就被艾未未從後麵用塑料袋把他的腦袋套上,一邊擰緊塑料袋憋得韓國人滿臉通紅,一邊對我說:這小子是個賊,好好搜搜他,身上一定有好東西。韓國賊拚命掙脫,從懷裏掏出一個紙袋子,說了一串韓國式的英語,把紙袋包著的一瓶酒鄭重地送給了艾未未。
韓國賊誠懇地說:我今天沒偷東西,這瓶酒是我自己花錢買的,送給你作為聖誕節的禮物。
事後艾未未對我說:我來紐約12年,有兩件事讓我體會到人間尚有真情在。一個是每年過生日,我自己有時都忘了,但大西洋賭城從來也沒有疏忽過,一準寄來生日賀卡。再有就是這個聖誕節,收到賊的禮物。他強調說:一個賊,能自己花錢買禮物送人,可見這種感情是多麽的真摯。
說到艾未未和賊的感情,讓我想起一件事。一天我們在他的地下室拍戲,負責外聯的李爭爭突然跑進來,對我們說,他車上的一個價值200美元的音響被人敲碎玻璃盜走了。未未聽到後,出去轉了一圈,隻花10美元,就從一個黑人手裏買回來了一個音響,送給了李爭爭。李爭爭看見之後驚呼:這就是我丟的那個。
那時我們兩人經常開著車在長島上盲目地東遊西逛,他常常指著一座座花園洋房對我說:這些都是垃圾,應該炸掉。看到我露出不勝向往的貪婪目光時,他也會一臉壞笑地補充說:可以給你留下一幢。那時他就反對建築和裝修有任何抒情的傾向,喜歡冷酷、喜歡簡單,就是現在常說的“簡約”。12年前,他曾對我說:你回到北京以後買一塊地,我給你設計一個房子,保證花錢不多,又非常牛逼。我現在還隱約記得他的方案,他說:你買四截加長的集裝箱貨櫃,彼此銜接組成一個“口”字形的建築,從外麵看不到一扇窗戶,甚至也找不到門,就像一個金屬方塊,所有房間的采光都是從裏麵的天井獲得。我當時聽了,熱血沸騰,滿處打聽買一截最長的集裝箱得花多少錢。回國後,離開了艾未未的影響和灌輸,審美觀再次墮落到了庸俗的軌道上來。12年後,艾未未終於在中國找到了一位勇敢的實踐者,此人就是北京房地產界另類,潘石屹先生。潘石屹被艾未未蠱惑,在長城腳下,投巨資造了十幾幢巨冷酷的房子,令人看上去不寒而栗。前往參觀者生怕自己不識貨,異口同聲說“牛逼!”。一方麵,極大地滿足了潘總的慮榮心;另一方麵,也把他的資金牢牢地凍結在八達嶺的寒風裏。這些冷酷的房子,如同一件打濕了的棉襖,穿在潘石屹的身上,脫下來冷,穿著更冷。
現在冷酷和簡約已經在北京蔚然成風,每次看見那種裸露著水泥牆、水泥地麵,大鐵罩子吊燈,黑房頂的裝修方案,我就馬上會想起艾未未。我老想告訴那些自認為很酷的人,你們太落後了,要知道,12年前的艾未未就已經很冷酷,很簡約、非常水泥了。
說到艾未未一不小心打了這麽大的一個岔,沒辦法,隻要是提到紐約的事,就不能不說他,有他在紐約,那裏就是一個充滿刺激和活力的城市。許多年後,我再次回到紐約,那時他已經回到北京,我發現缺少了他的紐約,城市竟變得非常平庸。
艾未未的照片很有趣,他這算人體藝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