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麵紅旗:行為藝術——吃嬰還是弑父
由於市場社會主義和國際符號資本的雙重滋養,在方力均之後,中國美術的痞子運動逐漸走向衰微,各種職業策展人掌控了中國畫家在國際畫展上的出鏡節律,實際上掌控了中國美術的風格走向。美術書寫行已經轉換成了一種成熟的市場程序。美術的市場化為畫家帶來了空前的財富,把他們送進了中產階級溫暖的蜜巢,但它也腐蝕了畫家的反叛天性。前衛風格距離流氓主義開始日益遙遠,而是僅僅成為一種當代繪畫模式,被印製在精美的畫冊上,供歐美畫商和收藏家享用。以上海舊殖民地“月份牌”為靈感源泉,各種新豔俗風格的作品層出不窮,其中既有真正的媚俗主義,也有誇張而辛辣的批判。但它的內在批判性總是被其外在的媚俗性所遮蔽,這使它們看起來既不屬於國家主義,也不屬於流氓主義,而是屬於市場資本主義的喧囂時代。
另一方麵,行為藝術家也在頑強地保持著自身的叛逆姿態。那些話語權遭到策展人封鎖、忽略或扼殺的藝術家,在期待的焦慮中度過了二十世紀的最後歲月。在後資本主義和後集權主義的兩重壓迫下,他們企圖用各種激進的酷語和色語來表述內在的痛苦:“把自己的孩子喂狗吃”、和驢子舉行結婚、雇民工狠打自己耳光、在情欲化的上海街頭展開裸奔,這些“行為藝術”無疑都是對現存製度的非人性特征的抗議。還有人在自己的身上烙下身份證號碼,藉此嘲笑身份證製度,表達對自身“身份不明”的嚴重焦慮。
1、行為藝術年:2001的暴力敘事
世紀初的2001年,被稱為“中國的行為藝術年”,就在這年裏出現了各種更加極端的行為藝術作品。前衛藝術家們運用激烈的酷語,企圖揭示中國文化的暴力敘事特征,它們包括割肉、放血、玩屍體、食人肉、人體彩繪、與狼共舞、鑽牛肚子、展出連體嬰屍等等。張洹的《六十五公斤》,以鐵鏈把自己捆在房梁上,在兩名醫生的幫助下,他的250毫升的血慢慢流出,滴落在加熱的盤中,在沸騰蒸發和燒焦之後,鮮血散發出了濃烈的腥味。這場表演意在逼迫觀眾直視現世的血腥與暴力。羅子丹的《人——汙染源》,通過在被汙染了的河裏遊泳和在垃圾筒裏洗澡的自虐行為,令觀眾目擊到他被汙染了的肮髒身體,藉此表達對環境汙染的強烈抗議。但所有這些“駭人聽聞”的行為藝術,都引發了公共輿論的震驚和反感。 “酷語”和“色語”遭遇了一條最後的世俗道德界限:“話語”就是話語,它決不允許被轉換為“行為”。
在藝術家和公眾之間出現了某種話語的尖銳對抗。缺乏反諷訓練的中國大眾,犯下十年前觀看《渴望》時一模一樣的錯誤,即采用正諭語法來解讀反諷藝術(如“與驢子結婚”),與傳統的優雅藝術相比,它們看起來是如此“醜惡”、“汙穢”、“色情”、“變態”和“滑稽”。官方傳媒記者也推波助瀾,企圖製造這樣一種印象,即行為藝術家的“藝術”隻是嘩眾取寵的“胡鬧”而已,他們不是神經有問題,就是道德出上出了毛病,甚至有“危害社會”的嫌疑。媒體發動的這場聲討運動是耐人尋味的,國家主義已經退居幕後,而媒體霸權正在充當新的藝術絞肉機。藝術家麵臨著嚴重的公共倫理挑戰。從平麵話語向視覺(行為話語)的轉換,遭到了普遍的道德控訴。
2、“吃嬰”和行為藝術的孤立狀態
2003年1月,以作風大膽著稱的英國第四頻道卻播出了紀錄片《劇變中的北京》(Beijing Swings)其中包括行為藝術家朱昱的一組吃嬰屍照片。那些照片顯示了吃死嬰前洗滌屍體和正在咬噬屍體的驚人場麵,片中還有一名男子喝酒的鏡頭,酒裏懸浮著一具被切除的陰莖(也就是中國人用動物生殖器浸泡的鞭酒,據說具有良好的壯陽功效)。所有的細節都令人毛骨悚然。吃嬰屍是兩年前的一件名為《對傷害的迷戀》的作品,2000年首度出現在上海第三屆藝術節上,並引發了罕見的激烈爭議。但這部作品不過是把魯迅在《狂人日記》裏的“吃人”命題加以視覺化而已。經過長達一百年的歲月更替,它沒有在主題上獲得任何新的推進。它甚至不是反諷的,而僅僅是正諭話語在敘事方式上的一種戲劇性激化而已。朱昱宣稱他是基督徒,其所有作品都在試圖展示宗教關懷,但它的以暴力反暴力的策略,並不能抹除其流氓話語的主要特征――極度的血腥、殘忍和暴力。
上述行為藝術無疑是出現在中國文化現場的最極端的流氓主義作品,它們的激烈程度已經把1989年的槍擊事件遠遠拋在後麵。這種日益激進的反叛的“行為化酷語”,正是資訊資本主義時代的一個奇異後果。現代傳媒大爆炸製造了大量資訊垃圾,吞沒了那些有價值信息。這種“垃圾效應”逼迫藝術家采用極端主義策略,以便有效地吸引公眾的“眼球”。盡管其間許多作品有“嘩眾取寵”之嫌,但它們還是提供了足夠的批判語義來指控當下的生存狀態。然而,那些“過度闡釋”卻在傳播上引發了完全相反的結果,致使他們遭到了大眾的唾棄。甚至公共知識份子也保持著觀望或批評的立場。這使行為藝術陷入了空前孤立的境地。
(作者:朱大可,原載《今日先鋒》3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