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午。天剛放晴那會,《時代人物周報》的攝影記者叫他們站在他們作品的展出地:北京東單北大街“索卡當代空間”的入口,各倚在大門一邊,眼朝一個方向眺望—— 這個圖片創意據說還是琢磨了半天才想出來的。
宋冬和尹秀珍是一對藝術夫婦。但顯然,他們對背靠著藝術畫廊紅磚綠牆拍照興趣不大。雖然有點疲倦,但宋冬堅持說,我們該穿過庭院,到大街小巷裏去。他說“藝術館都有點假模假式的,我更喜歡市井的東西。”
宋冬活躍於中國當代藝術界。從1994年起,他舉辦個人作品展十五個,參與國際性群展近百個。有別於現階段中國大部分當代藝術家的是,其一,宋冬從不急於給自己貼上固定標簽,作品形式涉及裝置、行為、新媒體、表演等,非常廣泛;其二,宋冬往往不願意給自己的藝術作品加上文字表述,認為這限製了觀眾個人的理解力。即使到了近幾年,當宋冬覺得自己在藝術上的思考越發清晰,就越無法對自己的作品做出簡單闡釋。他稱這種狀態為“清晰的模糊”,認為藝術家的責任就是用最清晰的手段告訴觀眾一件指向模糊、多義、可以由多角度入手解構的事件。
當然,宋冬在作品上的“寡言”並不削弱他在藝術界內外日益形成的影響力。在中國當代藝術圈口口相傳的“江湖排行榜”裏,他進階前五名的頻率越來越密集。還據說,一位時尚雜誌的女記者去采訪他,閑聊了一上午後,那名連杜尚是何物都語焉不詳的女記者從此宣稱自己成為“當代藝術迷”。宋冬何以對後進們產生如此巨大的作用力?策展人左靖認為,宋冬的大部分作品都具有“不使人心生恐懼”的當代藝術的另外一張麵孔。
好吃的人
在宋冬和尹秀珍位於西單某胡同的家裏,院落裏有一塊大石頭。隻要宋冬在家,每天中午,他就用毛筆沾上清水,在石頭上寫字,“愛寫什麽寫什麽,不能為人言的事都寫在那上頭。”宋冬說水寫日記的創意來源於自己小時候,當時老寫日記。有一天看到自己同學臉上流著血來上課,說是爸爸看了他日記裏“不可告人的秘密”,用鉗子擰他的嘴。宋冬覺得太可怕了。長大幾歲,有一次看電視,說警察通過一本日記抓住了一個壞人,他一嚇更是不得了,把自己的日記全燒了。現在,他總是用水寫日記,再坐視那些關乎心靈的字跡逐漸消失,同時感覺著隱私與情緒被交付他人、被宣泄以及隱私與情緒永遠被掩蓋、被埋藏——兩種背反的快樂。
“水寫日記”原本是宋冬的一個作品。但十多年來,宋冬果真形成了“水寫日記”的習慣,它變成了他家的一部分,他生活的一部分。“生活=藝術”這一觀點貫徹宋冬藝術活動的始終。因此,他並沒有尾隨著中國當代藝術某些先行的痕跡,拐上一條幽僻、另類、血腥、拒絕接近的道路。相反,隨著藝術觀的成熟,他的作品越來越具有日常的平和氣息。往往當觀眾帶著友好、好奇甚至戲謔的情緒靠近他的作品時,他的作品已經得到消解。
最顯著的例子,便是宋東的“吃”作品係列。宋冬曾經製作過一係列可以食用的當代藝術作品,次數之多,名聲之著,以至於人們形成一個印象:有宋冬參與的展覽上十有八九可以大快朵頤。宋冬把“吃”分為四個層麵:首先是吃飽;第二是吃好;第三是吃本位,強調特別專業的味覺體驗;第四種,則是吃境界,關涉“吃”在文化範疇的內涵。宋冬著手做“吃”係列是在1997年,當時他開始頻頻被邀出國,英語不好,但他“喜歡吃,有不錯的手藝”,在與他人的飲食交流中,他發現“吃”是消除語言障礙,使人們溝通的好途徑。
有一次,宋冬在巴黎做作品,名為“吃盆景”。策展方要求作品必須保留至開幕後三個月,而且還得不變壞。經過調查,宋冬發現法國隻有醃製的火腿肉可以存放那麽久。於是他一麵買了大量法國火腿肉,精心製作成一盆盆中國盆景。一方麵向策展方要求第二筆製作費,理由是:開幕那天,人們可能把“吃盆景”全部吃光。策展方拒絕了這個要求,回答是:人們不會吃藝術品。宋冬說,同樣的作品他曾在美國做過,觀眾全吃光了。策展人頗為高傲地說:“那是美國人的做法。”但事實證明策展人錯了,後來“吃盆景”被觀眾嘩搶一空。
同樣的事情還發生在聖保羅雙年展上,為呼應“無主之地”的展覽專題,宋冬用甜品製作了一副大型世界地圖。在開幕當天,空著胃的如潮的人群在四十分鍾內就讓“世界”得以消失。“世界”彌散了邊界,“無主之地”便始形成。
宋冬說,收藏藝術品有三種方式。一是觀看;二是購買私藏;他更喜歡別人用第三種方式消解他的作品:吃掉,帶到世界各地排泄四散。
“過一年,像過了幾輩子”
宋冬從1988年開始投身當代藝術。和所有八、九十年代起步的中國當代藝術家一樣,宋冬也經曆了社會對當代藝術不理解、乃至敵視的那段時期。
1994年,宋冬的一張畫賣了好價錢:一萬元。他交了一千六百元的稅後,拿所有的錢搞了自己的第一個個展《又一堂課:你願意跟我玩嗎》。在這場充滿追憶、童稚、力圖恢複兒提視野以置疑成年人評判標準的展覽中,宋冬在地上鋪了幾萬張從小到大用過的考卷,讓學生們在課堂上讀無字書。這個展覽僅開幕三十分鍾就受到查封,理由是:不嚴肅;不符合防火要求。
宋冬的親友們也反對他成為“當代藝術家”。以前,他們都叫他“畫家”。可94年宋冬開始搞展覽後,他們就覺得他可能腦袋有點問題了。94年末,尹秀珍也做了自己的個展。於是人們就斷定他們夫婦全瘋了。宋冬的父親痛心疾首。
宋冬說,現在當代藝術的外部環境當然有了極大的改善。但從始到終,他都沒評判過什麽時候是“當代藝術最嚴酷的時代”,人最可怕的就是為自己設置牢籠。宋冬回憶說,有段時間,家裏很窮,沒有地方願意提供展覽場地。他就在家裏做,在大街小巷做。他做過一個名為《一壺開水》的作品,提著一壺開水,淋遍整條胡同,“不花一文地搞了藝術。”麵對當代藝術圈所產生過的怨天尤人的說法,宋冬打了個比方來反駁,他說:“練劍不總是為了擊敗假想敵,修身養性才是最大的目的。”
雖然現在呆在國外的時間和在國內幾乎一樣多,但宋冬還是說,自己絕大部分的作品都在國內完成。和許多國際性藝術家一樣,他認為現階段的中國煥發著無法預見的活力與生機。“過一年,像過了幾輩子”。
但更重要的是,他說,不是因為在中國做當代藝術好,而是因為在自己的家鄉做當代藝術,最得心應手。
又獨立,又相愛
人們要參加4月1日“索卡當代空間”的展覽酒會,先得持一張仿真機票做的邀請函,彎腰穿過一條仿造機場安檢行李帶式的漆黑過道,過道外有兩個神情嚴肅的人盯著可視屏幕監控著人群的一舉一動。一發現“危險”,他們就把“懷疑對象”請到檢查台上,用衣物毛刷仿製的機場檢查裝置在該對象身上煞有介事地“掃描”一遍。而過道的左邊,則掛著人們所熟悉的、機場禁止攜帶的物品的圖標和告示,如:刀具、爆炸品、寵物……
這個名為《入口:連續的空間》的裝置作品,出自尹秀珍手筆,力圖表現在兩個互換空間的邊界,總會生成一些法規條律,人們總得準備好檢查或者自我檢查。實際上,長年飛行、四處參展的羈旅經驗給尹秀珍的許多作品帶來了靈感。她曾製作過一個係列作品,叫《可攜帶的城市》,用衣物折疊紡製出各種各樣的建築造型,擺放在箱子裏。每個箱子代表一個國際城市。至今為止,尹秀珍已經完成了十七個箱子,代表她曾經去過十七個地方。
在這些象征城市的箱子中,據說,“北京”最為人所稱道。與尹秀珍在其它城市走馬觀花的“外來人”身份相符合,其它十六個箱子裏的城市造型大都是當地知名建築物的堆砌。而“北京”造型僅僅由一條環行路組成,箱子裏的聲音裝置響徹著尹秀珍所理解的“北京”的聲音:後海邊,老頭們裂著嘴唱京劇,街邊公共汽車緩緩開過,路人京腔十足的閑聊聲時有入耳。
宋冬和尹秀珍作為藝術“同道”,實際上罕以強調兩人的夫妻身份。他們認為彼此都是非常獨立的藝術工作者。2002年,他們才第一次舉辦了夫妻合展,而當時,他們都已投身藝術十多個年頭。
那年是他們結婚第十周年。恰逢紐約前波畫廊邀請他們辦一次夫妻合展。宋冬和尹秀珍決定以“筷子”為題分別提交自己的作品:取“分則為單獨一根棍子,合則成一雙筷子”的含義,暗喻他們的婚姻狀態。他們自設規定,即雙方作品都要符合相同的大小、尺度,而材料、表現形式不限。事先,他們誰也不知道對方會做出什麽樣的作品。在整個製作過程中,他們互相保密,又出於對對方的了解互相揣摩彼此的做法。結果,宋冬做了一根銅製鐵棍,棍體上標注:“金箍棒,定海神針,重一萬三千五百斤”,尹秀珍則做了一個布製的拉鎖口袋,裏麵塞滿海綿製成的日用品,如果把口袋裏的東西全拿出來,又恰好可以把宋冬的“定海神針”裝進去——百煉鋼而成繞指柔,夫妻二人對對方藝術與生活的深刻了解使這個作品大功告成。
宋冬認為生活等同於藝術,而在尹秀珍口中,即使她談論的是藝術,聽者也會認為她僅僅在談論生活。她說,在家裏最窮的時候,她跟宋冬說,隻要我們有飯吃,你愛怎麽搞作品就怎麽搞,我不反對。
後來,她做了很多針線縫製的藝術作品。她請她母親來幫忙。再後來,有一次她帶了她母親和妹妹一起參加國際藝術大展,因為她們都是“藝術作品作者”。談起這些尹秀珍就笑起來。相反,她不願意評論她自己和宋冬的作品,隻是說,宋冬做“吃”係列時,她覺得觀眾們有得看,現在又有得吃了,挺好的。
確實,宋冬認為“藝術等於生活”的觀點,在尹秀珍那裏,隻怕會有進一步的修正。當談及宋冬的作品中,尹秀珍印象最深刻的是哪個時,她想了想,說是《哈氣》。宋冬做作品時是北京的冬天,戶外氣溫零下七、八度。宋冬得光著上身,趴在地上不斷嗬氣。
後來她又說,《印水》也是讓她記憶深刻的作品。當時宋冬蹲坐在河邊,朝自己身上澆水。氣溫隻有十度,河水冷冽刺骨。尹秀珍就在河邊為他拍照存檔。
“當時哪裏顧得上藝術啊!”現在她說,“隻想他快點起來!心都疼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