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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滴地血

(2006-01-22 23:59:53) 下一個
  夜。   四周一片漆黑,沉得象墨一樣,沒有星,也沒有月。   伸出手,手臂仿佛探進了一個不可知的世界,又仿佛探入了墨裏,又仿佛,手臂已經就此離開了身體,不知去向了。   淚,慢慢滑過我蒼白的臉龐。   “你沒有前世!也不會有來生!”   那個冷漠而尖細的女聲象夜一樣無處不在,它一次次衝擊著我的耳膜。   我用雙手抱緊了頭,捂住耳朵。可是,還是躲不過那聲音的衝擊。   “你沒有前世!也不會有來生!”   “不!!!”   我尖叫起來,我在黑暗中奔跑,不理夜的黑。   我什麽也看不見,腳下的路柔軟有彈性,空氣中彌漫著恐怖和腐敗的氣息,還有一種淡淡的血腥味,淡的如同葡萄酒中極低度的酒精。   我不辨方向,也不想辨方向。   下一步,我的腳會落在哪裏呢?管它呢!隻要讓我逃開這無處不在的聲音,即使前麵就是懸崖呢!我也一樣跳下去!   前麵真的是懸崖。   我一腳踩空了,身體往下掉,風呼嘯著在我的耳邊吹過。   我不停地,下落!下落!!下落!!!無止盡地落……   終於停住了下落的感覺,好象身體突然間沒了重量,我飄浮在空中。   然後,我感覺到一雙手抱住了我。   刺耳的聲音沒了。   空氣中漫上來一股血腥味,甜甜的,鮮鮮的,象午夜初初綻開的蘭花,充滿著極盡的誘惑和迷惘。   我再次醒來。   夜,並不象夢中那樣深沉。   街上那徹夜亮著的街燈,昏黃的光透過落地窗簾,浸進了我的臥室,柔柔的。   我擁被坐在床上,從床頭上拿起香煙和打火機。   打火機的火光在暗夜中一閃,耀著了我的眼。在打火機閃著火光的一瞬間,還有一樣東西的反光也一閃,耀著了我的眼,也耀著了我的心。   我深深吸了一口煙,把它吞下去,讓它在肺裏打個轉,再緩緩地從鼻腔中噴出。   拿起床頭櫃上那枝水晶玫瑰,在窗外透進來極淡的燈光下看她。   她是不是開了一點呢?我看不出來。   也許,她在每個我發惡夢的暗夜裏,都在偷偷地舒展,偷偷地綻放?   我真的看不出來。   我不該去算命的,我想。   在街上的人流中穿過。   我茫然地看著街頭霓虹燈火,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也不知道自己需要什麽。   我不知道。   在我等了三年之後,浩終於向我求婚了,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我說:“好!”我看見浩的喜悅,也感覺到自己的喜悅。   我終於得到了。   我的失落感是在我答應浩的求婚後,慢慢從我的心底裏一點一點地滲出來的。   我得到了,但也在失去著。   我苦苦等待了二十幾年,好象不全是為了等浩。那麽,我還在等誰或是等什麽呢?   血液在我的身體裏流動,一邊滾熱,一邊冰冷;我的眼睛,一邊是紅色的,一邊是藍色的,左眼是熊熊烈火,右眼是千年寒冰;我的舌尖上,一邊滾動著呢喃軟語,一邊吐出殺人無血的利刃……   我是誰?   那個暗夜的街頭,飄蕩到十字路口時,我看見了十字路口的那張桌子,和桌子後麵那個黑衣的女人。   她一直在看著我,我知道。   我在她的注視中走到她的桌前,坐下,看著桌上那顆水晶球,還有那本三世書。   “你,能知道我的前世和來生嗎?”   那女人久久地疑視我,我感覺到她眼中的同情,溫柔,無奈,還有憐憫。   不!我不需要憐憫!   我站起身來就走。   “你沒有前世!也不會有來生!”她的聲音冷漠而尖細。   我驀然轉身,直視她的眼睛,她的眼光與我對視著,眼睛中依舊帶著同情,溫柔,無奈,還有憐憫。   她遞給我一樣東西,卻是一枝雕刻精美的水晶玫瑰。   “水晶玫瑰開敗的時候,就是你生命結束的時候。”   水晶玫瑰也會開花嗎?我把那枝水晶玫瑰插在床頭的時候心裏這麽想,有誰會相信水晶玫瑰會開花呢?但是,我相信。   我仍在暗夜的街頭遊蕩,我想再見到那個黑衣女人,我想問她為什麽,為什麽我沒有前世,也不會有來生。   但是我終於沒有再遇見到,或說是沒有再找到她。   我不知不覺走進了一家古董店。   從店外落地玻璃窗,我看見了一件瓷器,那是一個花瓶。   古董店裏沒有人,我徑直走過去,拿起了那個花瓶。   這是一個細頸白瓷底的五彩花瓶,瓶上是一個著黃衫的女子,半依在曲廊的欄杆上,欄杆外是一個荷塘,開著朵朵粉紅色的荷花,濃疏有致的荷葉下,一對彩鴛相偎依在一起。   不知為什麽,我一眼就喜歡上它了。   我細細看著那個花瓶,看著那花瓶上的黃衫女子,後來,我笑了,我想,我之所以一眼就喜歡上這個花瓶的緣故,是因為那瓶上的女子有幾分象我吧?   真的,那瓶上的女子雖然很小,卻是畫得極精致,那依欄的慵懶樣子,那茫然的表情,還有那五官,真是有七八分象我。   “小姐喜歡嗎?”一個聲音在我毫無心理準備時響起,嚇了我一跳。   轉身看見身後站著一個三十來歲男人,英俊的臉上帶著迷人的微笑。   不知道為什麽,轉頭的那一瞬間,我的頭腦裏一片迷惘,好象有很多的東西向我湧來,又象有許多的東西抽離我的身體而去。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我勉力鎮定下來。   那男人的臉上仍帶著迷人的笑。   “多少錢?”   男人搖頭。   “不賣嗎?”   “不是,”男人低沉的音調讓我覺得如此熟悉,“她是無價的。”   “無價?”我笑著把花瓶小心地放回架上,“看樣子我是買不起了。”   “如果小姐喜歡,”他沉吟著。   故意想敲我?看他樣子是在想怎樣出一個高價,把我給狠狠狂宰一刀。   “小姐如果是真的喜歡,我可以不要錢。”他仍舊微笑著。   天哪!他想幹嘛?白送給我?沒那好事,一定心存不良!   “沒價錢的東西我不要!”說完我轉身就走,可是,我的腿象被什麽牽住似的,不願邁開腳步走出去。   可我還是把那雙沒用的腿給扯了出去。   我一夜不停地做夢。   我沒再夢見那個黑夜,我卻夢見了古董店的老板,他穿著一身銀色的衣服,披著黑色披風,象童話中的王子一樣走向我。   然後,他用一把半尺來長,銀色的馬頭刀,割破了他左手的中指。   我聽見他在對我說:“我給你一滴血……”   我終於沒有忍住,我再次去了那家古董店。   店老板——那個英俊的男人,好象算準了我會回來一樣。   他微笑著,那種自信的微笑讓我有點惱火。我之所以沒有發火,是我發現,那個花瓶和古董店老板帶給我的誘惑力,遠遠大於我的氣惱程度。   我再次細看那個花瓶,並用手撫摸它。   這一次,我發現在那黃衫女子的黃衫上,在一點暗紅色的東西,我用手擦了擦,擦不去,顯然是燒成窯時就那樣。哼,這瓷有了這麽點汙跡,可就不值錢了!   “這裏是有點汙跡,”老板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但這可是真正的古物,康熙年間景德鎮禦窯的瓷器。其實,這一點的汙跡才是最珍貴的,這裏還有個故事呢!”   “哦?”我半揚起眉頭,半信不信的表情。   “有一個年輕的畫匠,是在景德鎮禦窯裏專給瓷胎上釉的。一次,他在給一個細頸花瓶上釉時,不小心弄破了中指,一滴血沾在了瓷器上,和畫上的顏料混在了一起。本來這樣,這個瓷胎就廢了,不能再進窯燒的。但是年輕的畫匠極愛這個瓷瓶,就偷偷找人帶進了窯裏。誰知這一燒,卻使這滴血凝聚了天地之靈氣,化為了一個精靈,附在這瓶上了。”   “哦?”我看著他,“說鬼故事嗎?”   “你不信?”他仍然笑著,“以後你就會信了,你不覺得這瓶上的黃衣女子很象一個人嗎?”   我忽然想起了那夢,他在夢中對我說:“我給你一滴血……”   還有那個看三世書的黑衣女人的話:“你沒有前世!……”   難道他說的這個故事就是我的前世?而他就是那個弄破了手指的畫匠?   我用迷離的眼光看著他,我腦海裏一片迷惘。   然後,他忽然就抱住了我,用力地吻我,吻得我喘不過氣來,吻得我腦海中一片迷離,吻得我不記得我是誰,而他又是誰。   我自然而然地回應著他,用力地抱住他,享受他懷裏的那黑暗、潮濕、迷離還有甜絲絲的血腥的味道。   我把自己交給了他,一個陌生的男人。   那時,我不記得我已經答應了浩的求婚,我也記不起世間的道德觀念,我應該把我的初夜留給我的丈夫……   我什麽都不記得了!   我隻是順著身體中的欲望,讓它在那極度的誘惑中自然爆發。   做完的時候,我伏在他的懷裏哭了。   我看見他的眼中也滿是自責,他用力地抱住我,他吻著我臉上的淚。   我看見身邊的那個花瓶,於是輕聲問他:“那瓶上的精靈,現在還附在瓶上嗎?”   他眼中的自責更深了,“不,她不在瓶上了。因為她愛上了那個畫匠,為了她的心願,所以她投胎來到世間,要和那個畫匠渡過人世的一生,完成她的心願。”   “她死了以後,還會化為精靈,再回到花瓶上嗎?”   “也許會,也許不會,我也不知道。”他的眼神和我的一樣迷惘。   我帶著他送我的花瓶離開了古董店。   也許,我就是那個花瓶上的精靈,而他就是那個畫匠?我這樣想著,也許我找到浩隻是我不記得我來世間的目的了?   我在暗夜裏再次夢見他,他對我說:“我給你一滴血……”   再次去古董店,他已經不在了。   古董店的門已經關上了,門上貼著一張紙條,上麵寫著:“此店出租,有意者請與店主聯係:XXXXXXXXXXX.”   我試著撥了那個手機,接電話的是一個聲音沙啞的男人:“喂!”   我無聲地掛了電話,那不是他。   他為什麽離開?   我又開始在暗夜裏飄蕩。   暗夜,可以包容一切,包括我的思念。   夜很深了,我走過一個街心花園,花園裏黑黑的,不知為什麽,我轉身走進了花園。   其實,去哪裏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我隻是不想回家,回家,對我來說意味著想起浩,我已經很久沒與他聯係了。   而且,我害怕睡覺,睡著了,我就做各種我不明白藏著什麽玄機的夢。   花園裏很安靜,街上有街燈照過來,不太暗,也不很明亮。   我象散步似的,在花園裏四周走動著。   然後,我聽見一個細細的喘息聲,就在我旁邊的樹叢裏。   我輕輕撥開樹叢,借著微弱的街燈,我看見樹叢中的兩個人,一個黑衣的男人,正俯身在一個女人身上,我看不清女人,隻是從露出來的腿上判斷的。   “晦氣!”我想放開樹枝的手動了一下,樹枝碰在了一起,發出簌簌的聲響。   伏在上麵的男人聽見聲響轉過了頭來,可是,我卻嚇呆了!   我看見了我一直在找的那個男人,他,那個古董店的老板,他的身體下麵是一張蒼白的女人的臉。   我極度驚訝和害怕!   他,嘴上露出兩個一寸來長的獠牙,滿嘴的鮮血,正瞪著眼睛看著我!   我恐懼地忘了放下樹枝,更忘了轉身逃走!   他一下子就出現在我的身邊,我看見他的嘴上已經沒了獠牙,也沒有血跡,他伸手想抱我,我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一下子推開他,狂命地奔跑出去。   我在暗夜裏沒命地狂奔!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裏,也不知道我想做什麽,隻是沒命地向前狂奔!   與其說我是害怕,不如說我是憤怒。   我憤怒,他對我說了一個美麗的愛情故事,他要了我身體,他讓我相信,我和他是轉世來完成那個美麗愛情的……   我相信了一切,不能也不該信的,而最後,我發現他不是我命定的那個人!不是!   可是,我最恨的還是我自己呀,即使這樣,我發現我還是想他!   我終於脫力地倒下了,我臉上滿是絕望的淚痕。   夜更黑暗了,這是黎明前的最後一刻。   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我麵前,我一驚,以為是他,抬頭卻看見是個藍袍道人。   道人蹲下來,看著我說:“你麵色青灰,頭頂一道黑氣,必是撞著了不幹淨的東西。”   我沒說話,他的眼神在黑暗中依舊清楚無比,帶著一種藍色。   “這裏有一把木劍,如果你再遇上那髒物,就直刺他的心髒,他就會死了。”   我用顫抖的手接過木劍,定定地看著那道人。   “不用害怕,一劍就要殺死他!要不,他反而會害你的。”   道人用他藍色的眼神盯著我,我的心頭一片迷朦。   “記住!一定要一劍刺入心髒!”道人的口氣十分嚴厲。   “我記住了,我一定會一劍殺死他!”我木木地重複著。   我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微亮了。   我打開燈,看著那個擺在矮櫃上的花瓶。   有人敲門。   是誰呢?我從貓眼裏看見是他。   我回身拿了木劍,藏進我的袖子裏,然後從容地打開了門。   我把他讓進我的客廳,順手關上房門。   “你是怎麽找到這裏的?”我柔聲問他。   他走到矮櫃邊上拿起那個白瓷花瓶,微笑著說:“它在哪裏,我都可以找得到!”他的微笑依舊那麽迷人,我的心也一陣陣地痛。   我走近他身邊,他沒拿花瓶的那隻手輕輕摟住我的腰,我一隻手攬住他的頸,踮起腳,微微翹起紅唇,另一隻手卻慢慢將木劍抽出來。   他微笑著吻上我的唇,我的木劍也刺入了他的胸膛!   他的吻還是那麽極盡誘惑。   疼痛讓他全身一抖,那隻白瓷花瓶從他的手上落了下去,可是他卻沒放開另外一隻抱著我的手。   “這劍是在哪裏來的?”他看著胸膛上那把直沒入柄去的木劍。   “一個道人給的,他穿著藍色道袍,有著藍色的眼睛。”我的心也好象給劍刺了一樣,痛,極度得痛!   “是他!這個卑鄙的家夥,他利用你!”   我看見他的血慢慢從傷口處滲出,紫色的,紫得象是勿忘我的花朵。   “你這個小傻瓜,你上他當了,這樣你也會死的,你再也無處可去了。”他的眼中無比地痛,他指著地上的花瓶說:“你的棲身處沒了。”   他的血沾上了我的身體,我忽然間清明無比,我看見幾百年前的一切。   我在花瓶中,我看著那個畫匠,卻是浩。我,愛上了那個給我生命的畫匠,我想和他在一起。一個黑夜裏,一個穿銀色衣服,披黑披風的男人向我走來,他對我說:“我給你一滴血,化做你的身體,讓你可以去人間投胎,和你相愛的人在一起。但是,你要答應我,在你渡過世間的一生後,你要和我一起走,你肯不肯?”我於是答應了他,我看見他的中指有一滴紫色的血滴下來,瞬間化做一個淡如煙般的女子,那就是我。   “我忘了一點,我的血裏帶著我的信息,所以你已經不再是瓶中那個精靈了。”   是的,我的身體是他給的,而我的靈魂卻是浩給的。所以,我總是不斷在矛盾,一邊是熱血,一邊是冷血!   他的血越流越多,紫色的勿忘我在他身上盛開!   “我不該來找你的,但我忍不住,你是我的一滴血,我想你。可是,我卻害了你!”   我的淚流下來,我的心巨痛無比。   他再次吻著我,我象第一次一樣迷亂,我想讓他進入我的身體。也許,我和他本來就是一具身體,因為,我是他的一滴血。   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會選擇跟他走。但是,卻不會再有機會了。   他的身體慢慢變冷了,我的身體也在變輕變淡,在他血流完的時候,也是我消失的時候,我是依俯在他生命和身體上的一棵寄生草,我隻是他的一滴血。   是的,我沒有前世!也不會有來生!   我看見我的臥室裏一片明亮,插在床頭上的那枝水晶玫瑰正在豔麗開放,她已經開放到了最後,她凋零的時候,就是我生命結束的時候。   原來,我隻不過是兩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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