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白鶴
某天(星期日)饞壽司,白鶴拽著先生去了車程半小時以外的Schaumburg大型購物中心裏的一家日式自助餐廳——
“Todai”——這店名不知道在日語裏是何意味,按英語同樣的發音“to die” 的意思是“去死”,聽著仿佛挺不吉利的。大概店東家和美國顧客都不似我們中國人那麽講究“好意頭”,開店必得和“發”呀,“旺”呀或是如何風雅的名詞攀上瓜葛,管它叫甚,店裏的東西好吃就行。這家店即使在美國餐飲業比較蕭條的當下,仍然食客盈門。店堂內,男女服務員著整潔一致的黑衣黑圍裙,滿麵笑容高聲地用日語向前往的食客道問候,然後高高地舉起一隻胳膊為你帶位,那種自然流露的得體與謙恭,讓人感覺很舒服。可見稱呼的吉利或不吉,信則有不信則無,生意,還得憑實質性的內容和服務質量取勝。
自助餐一向是饕餮者的樂園,合乎我這個饞人的想求,東揀一筷子西嚐一口,滋味豐富。比起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一族來,人家會以為自助餐是給下裏巴人預備的,嗬嗬。我在吃上一向不太精致、很不小資,平日裏在家為了約束體重,湯菜盡可能寡淡些,操作從簡。一旦饞蟲發作,便想要出去打打牙祭。我們除了特別的紀念日,或者應他人邀約,才會偶爾去昂貴講究的餐館吃吃“環境”,真的,特別是西餐,似乎越高檔的店,盤子裏的分量越小,味道當然不會錯,人家主要賣得是“看相”,往往環境更讓你目眩神迷,吃不吃得飽就另說著了。再者,不避諱地坦言,我們夫婦的錢包也不夠飽脹,沒有揮金如土的可能,所以選擇吃餐館,還是以價格適中、吃食的口感為重。
餐後化食,我們兩個隨意在購物中心裏逛逛。經濟不景氣,人們大概和我們一樣看得多買的少,但商場裏人群還是熙熙攘攘的。逛商場已成為周末消閑的一種尋常形式,這一點中外無異。
逛至一處,忽聞有人打招呼,是我們熟識的一對母女也來逛街。母親W比我年輕,北京人,目前她和先生都在美國行醫。她家的大女兒是高中生,我們眼見她從稚拙的小娃娃一年年出落得如花似玉、亭亭玉立起來。她正在為女兒即將出席的Homecoming 典禮購買衣裝鞋子的。
功成業就、先生體貼、兒女乖巧的W本是活得既無遠慮又無近憂,此刻忽然見她一縷煩愁蹙上眉頭,語氣焦灼地說:“哎呀,剛好今天碰到你們,非得要聽我吐吐苦水,不說出來要憋死我了。我剛才遇到一件煩心事,簡直是晴天霹靂,讓我不知如何是好。”
怎麽會?我和先生不由得交換了一回大惑之眼神,不敢打了招呼就走,駐足,急急向她詢問。要說W顧著自己的牙醫診所、膝下又有兩個學齡一個學前的寶貝要照應,細節上免不了有手忙腳亂時刻,但他們夫妻人生的險灘都已闖過,雙雙在美國從醫,大事上不該有任何不解之惑了。
一向性格直爽暢快的W深歎了一口氣,向我們道出原委。原來她受人之托,好心幫個助人為樂的忙,沒想到竟成了一場悲劇的見證人,這樣意外的結果委實令人難以承受……
幾個月前,有位W在波士頓工作的北京醫學院的老同學給她來電話,說同城一個也是北醫畢業的男士考過美國外科醫生執照,而且被芝加哥一所有名的醫院聘為住院醫生,即將啟程來芝。此君四十歲出頭,單身,在芝加哥沒有熟人,拜托W夫婦照應一下。熱心的W夫婦聞其是國內的校友、又是同行,二話不說就應允了。從機場接機,到幫忙安頓租屋、銀行開戶,逐一順利搞定。租房落實前,此君還在W家借宿了多日,和W一家相處熟絡。隱去當事者的真實姓名,我且稱這位前途一片光明的外科實習醫生為X君。眾所周知,在美國當醫生收入不菲,而外科手術醫生一旦從實習轉正,年薪更屬上乘,隻要技術和體力狀況過硬,收金攬銀的好日子近在咫尺。在美國考醫條件苟刻,找大城市好醫院的工作也不易,競爭十分激烈,特別對於母語不是英文的外來戶,非智力、學業方麵的佼佼者莫屬。X君人高馬大,為人謙和,屬於性格比較內向的類型,但其與人溝通和相處並不艱澀。W夫婦在家中舉行的聚會上還發現X君歌喉了得,卡拉OK的演唱水平堪比歌星。如此優秀的人才怎麽還能落單呢,W牙醫已經在遍數群芳,暗地裏打算為X君物色另一半的人選,想象著他結束實習期,正式行醫,同時又能找到個合心水的好女人雙宿雙棲,那X君的人生不就是錦上添花,無可挑剔了嗎?
沒有不可能的意外不會發生,人生的逆轉總會超出我們常人的預期。一個失意者(a loser)的生活掉鏈子不足為奇,難道一個命運的佼佼者也會毅然與生命訣別?W牙醫被告知,就在前天,X君上吊自盡了。
X君生前留下一份遺囑,不過不是直係親屬不可以讀到原件。W牙醫向院方進一步查詢時,答複者的態度不是一般的和藹,對她說:詳情在調查結果出來以前無可奉告,僅可以說明,死者在遺囑裏提到他的死與工作中發生的齟齬有關(a case of work-related)。X君在美國沒有親眷,他遠在北京的父母雙親都是高教係統的退休人員,年逾80,想必對愛兒的勤奮好學與明朗的前程充滿欣慰,何以承受得起如此打擊?!他在北京還有一個妹妹,友人們考慮先瞞著他的父母,盡快請他的妹妹來美處理後事。
之前,我飽適和閑逸的愉悅感頓時被這個真實的悲劇衝散,一個我從沒見過也從不認識的男子讓我的心緊縮,讓我為他這樣非正常的辭世而感覺到刺痛,更何況他的親人們,情何以堪……
並不因為我的人生沒有品嚐過苦澀,但我是如此眷戀活著的滋味,所以永遠參不透罔生者的心思。
幾天之後,我又陸續聽到了些X君的消息:他的妹妹和妹夫已從北京趕來芝加哥,他在波士頓的好友十分仗義地特別請了假、放下手頭的工作也專程趕過來為他做最後的辭別。由於X君雖然持有綠卡仍屬於中國籍,中國駐芝加哥地區領事館相關的官員也對此事表示關注,特派人前往X君實習的醫院了解情況,並協助完備國內親屬來美所需的手續。
據悉,X君的遺囑僅留下寥寥數語,沒有點名道姓指責或歸咎於任何人員、機構。如果其死亡是不牽扯他人的純粹自殺性質,律師不會受理證據不足的訴訟,不予立案,他的家人事後也不會得到供職單位任何經濟方麵的補償。
有一位在X君生前與他接觸較多並對他施予過專業指導的美國醫生,聽聞死訊後震驚不已,因噩耗影響造成身體不適,之後數天未能進手術室工作,告假休息。
醫院裏周圍的人回憶起,X君在辭世前幾天曾有過神情恍惚的狀態,人們猜想他是因為工作壓力太大、工作時間過長而引起的疲累,而每個外科實習醫生都耐受過如此這般的“魔鬼訓練”,所以當時同事們並沒有給與X君足夠的關心和問詢。
X君在中國的同學們得知此訊,都驚詫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X君曾是醫學院的高才生,同屆之中的佼佼者,學習成績、專業技術都遙遙領先於眾人。他從求學到就職一向一帆風順。分配到首都數一數二的大醫院以後,因為參與一個跟美國同行合作的專業研究項目,曾來往於美中。當他看到美國醫院發達和先進的設施、醫術,決定來美國繼續深造和行醫,有誌於加入到世界一流的醫學行列之中。
一經飄洋過海,X君在美國工作求學、考醫生執照已度過七個寒暑。他的人生因循他設計的藍圖,如同高明的棋手,每一顆棋子似乎都走對了位置,勝券在握,贏取全盤的曙光就在前頭。而他的私生活——未婚,似乎也沒有長時間關係固定的女友,個性又沉靜寡言,極少對友人傾訴內心的困惑。其感情世界,於他走後隻留下遮在窗簾背後孤燈下的一片朦朧與模糊,無人探得清楚。
這個周末,熱心的友人在芝加哥郊區租用了一個葬禮禮堂,安排完成了簡單的告別儀式。X君在美國沒有親眷也沒有多少熟人,參加葬禮的隻有他從北京趕來的妹妹、妹夫(人們已經商定不驚動X君的老父老母,待日後或許隻對老人們說X君是病逝,怕年邁的雙親經受不住)、數位他在美國的友人、醫院的同事們……這是個淒風苦雨的秋日,芝加哥的天穹陰雲密布,雨頓歇時,偶見雁群齊整地排成人字為避寒飛往南方。如果人死後仍有靈魂,X君的靈魂會飄返故鄉去嗎?化作一縷清風、一瓣花香,飄入北京他童年居住過的窗子,或者入夢,慰籍片刻那從未停止過惦念遠方愛兒的、白發蒼蒼的爹娘……
我的牙醫女友的先生(是一位放射科醫生)止不住長籲短歎了多次:唉,他怎麽出事前什麽都不對我們說呢?!心裏有憋屈,哪怕罵罵街、發發牢騷,總歸會有個傾瀉的渠道,我們總歸會勸勸他。我還不是從實習醫熬出頭的,當時加班加點累得賊死,掙錢少不說,稍有不對就挨醫生痛罵,有兩次還被人趕出過診室去呢!這些往往都是對事不對人的,一則救死扶傷人命關天、出了醫療事故輕要賠巨款重將吊銷醫照,沒人敢怠慢;二則那些正式的醫生如今再牛B,也都是從媳婦熬成婆,所以嗬斥實習醫生成了行業裏的慣性。他在美國年頭不短了,對此應該有所耳聞啊…….
有個篤信佛教的友人對X君的妹妹說,他不是自然而然去的,可能的話回國後請僧人為他做個超度吧,讓他得到安寧,他肯定是太累了,讓他在冥界安歇。
對於X君,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局外人,我沒有去參加他的葬禮,也沒有見到他的妹妹。當熟知他的人們還沒從震驚和悲痛裏走出來,我更不便去刨根問底地打聽。以上便是我所能告訴網友們關於X君故事的全部了。
生存大不易,無論強者還是弱者。我們常看到或者羨慕海外學子中成功者日後的輝煌和富庶,看到他們居住的豪宅、駕駛的名車,他們的孩子可以在私立中學、常青藤大學裏讀書的優越……他們曾付出過常人所體會不到的辛苦與刻苦,栽什麽苗結什麽果。每一位在海外的精英階層裏站住腳的第一代移民,可能需要付出比在他們的祖國多少倍以上的努力!
時值盛年的X君走了,他在一間不是家的臨時住所裏、用一條繩索就給自己未來可能的幾十年好日子打上了死結。這樣辭世太決絕、太淒冷、太令人不忍,留下難言的悲慟讓愛他的、惦記他的親友們承受餘生,這樣的告別方式未免太過自私……
白鶴想說:日後如果還有踏上這條赴美從醫之路的後生們、如果覺著不堪重負、覺著心理上沒有準備充足去麵對種種挑戰,或許不必強撐,或許還是回去我們說母語的祖國行醫,可能輕鬆些。人生的意義是如何“生”的長久,“活”得快意,不一定非得大獲 “成功”,非得讓所有的人仰視你。幸福可以複雜也可以簡單,一定要讓自己幸福,以順應自己能力和特點的方式。無論從事什麽職業,過什麽樣水準的日子,生命旅途中總會有美麗的風景呈現——如果對一個人來說,某種職業成功的代價太過沉重,重得超過了生命的承受極限,要懂得放棄,要敢於轉身——即使不是華麗的轉、即使轉得有點灰溜溜,不值得用命去換個莫須有的“麵子”,十年後其他行業的江湖上又多了一條好漢也說不定。如果出於各種原因染上不同程度的憂鬱症,目前美國有針對各種憂鬱病因的醫藥可以治療,也可以去看心理醫生,哪怕是和值得信賴的友人多多傾訴。職場上辛勞的人們,適當的泄洪,適時地開放心靈的閘門,總會好過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好端端的生命被憂傷的洪水淹沒!
活著終究是美好的,終究還有各種可能性,即使有再多沉重的時刻需要我們麵對,生命的份量一定要拗得過挫折與失落。縱然翻千山越萬嶺,別向命運輕言投降,讓我們一起期待明日的彩虹,璀璨的彩虹或許就出現在你咬緊牙關、頑強攀過崇山峻嶺的某一個時刻。
是啊,事後我也想,如果他留在中國可能仍不失是一位好醫生,也能幫助許多病人;也許不會感覺如此困惑與沉重...
可能他過去的經曆太一帆風順了,實習醫生日程緊壓力大,資深醫生對住院醫的要求很嚴厲有時批評的方式也會比較激烈,大概他覺得難以承受了...
確實,我們第一代移民都希望孩子們能立足於社會自強不息,但一味要求好成績是不夠的,也要重視他們的性格和心理方麵的健康開朗 :D
很高興可以在這裏跟大家交流對生活的感想,我們相互提醒和鼓勵 :D
如果我身邊出現這樣的活人,我不會冷漠待之,會盡量幫他建立活下去的勇氣。
這麽出色的男人應該有過戀愛的經曆吧,不然真是更可惜了
是的,如果有愛人、孩子就會多一份留戀和牽掛...
如果對世事生死都麻木不仁、沒有感慨,可能世間也就不需要有文章存在了......
也許麵子不是僅僅的原因吧 高處不勝寒,越是優秀的人 越是覺得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