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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讀我的父親:鄭榕自傳(選載2)

(2013-10-04 17:17:16) 下一個

鄭榕著
叢書名:北京人藝經典文庫
出版社:中國戲劇出版社
出版時間:2009-09-01


*上圖為舊時代天津的法國街,鄭督軍的宅邸就在附近

有一次京劇名角雪豔琴被請到家裏做客,全家上下都轟動了!我們擠在門縫後麵偷看,像發現了天外來客。那天的她似乎個頭特別高,和舞台上妝扮起來是兩個樣子。我看過她許多出戲,她在舞台上很美。那時,我們隻有看戲和逛市場才能走出鄭督軍家的大鐵門。鐵門外的一切都讓我驚奇,而最迷人的莫過於舞台:強烈的燈光、豔麗的濃妝、精美的服飾——在我眼前展現出另一個天地,在孩童的頭腦裏引發起一連串的遐想…

回家以後,奇妙的光影世界不存在了,各種想象仍在頭腦裏發酵、延伸。闊大的庭院,我可以任意找到一個角落去安靜地繼續我的幻想。園子裏的小草、野花、蝴蝶、馬蜂……在我眼裏便都具有了新的生命力:遇上螞蟻成群的咬鬥,我往往可以觀察上半天;有些形態奇異的蟲子仿佛是不速之客,讓我不能停止地猜想,它們叫什麽名兒?從哪兒來的?靠什麽方式生存?

我沒有上過小學,中學以前讀的是私塾。老師姓孫,原是請來給我大伯父的獨生子教學的。那時有錢的人家都願意讓孩子學英文,準備大了好出國深造。孫老師不會外文,隻好留下來教我們兄弟。進書房的第一天先向孔子牌位磕頭,桌上擺著兩個新製的木戒尺,長約兩尺,厚半寸,說是打學生手心用的,孫老師從未用過,隻是按照過去私塾的舊例擺擺樣子而已。

這位孫老師40歲上下,留了兩撇金黃的胡須,身材微胖,麵上常掛著笑容,說話聲音低微,見人總是謙恭的很。他是個典型的舊文人,精通古文詞賦,善繪山水國畫,且刻印書法皆通。他還花了不少功夫鑽研醫術,家裏上上下下不管是誰,有個頭疼腦熱就來請他號脈、開個方子,他從不拒絕。我大伯一家人不請他診病,他們有了不適要請西醫,醫生坐著汽車來家裏出診,有時來的是外國醫生,聽說診費不菲。

我進書房上學時才滿5歲,上來就讀《幼學瓊林》,什麽也不懂,整天爬高下低地胡鬧。見我無心向學,孫老師也不發脾氣,就徑自在他的桌旁寫字畫畫,畫好了掛在牆上,自己欣賞幾天便卷起來放到一邊了。他有時還吹吹笛子、哼兩句昆曲。笛聲委婉淒涼,像是個女人在哀傷地啼哭……
 
聽我母親說,孫老師生不逢時,自幼苦學的滿腹學問因為時代變遷已經不再有用武之地,好不容易找個家館教書,哄哄孩子,純屬為了糊口養家,大材小用了。他的家境貧困,孫師母後來癱瘓在床,膝下也未得兒女。冬夏他各有一件長衫,已經洗得褪了色,但總是疊放的平平整整。進了書房就脫下掛起來,有大人進來再趕緊穿上。他一天的三頓飯由仆人送到書房來吃,他對仆人很客氣,因為是教寄居的我們,在家裏的地位無形中低了一級。隔壁是我大伯父獨生子專用的書房,請來一個高度近視的老處女,專事教鄭公子英語,她從未和孫老師講過話。孫老師明白自己在督軍公館裏所處的地位,無奈地為了一日三餐默默忍受著一切。偶爾喝上一盅酒,他便兩眼紅紅的、甚至噙滿了淚水……他是北京人,我會一口地道的北京話便是得益於孫老師。

我們兄妹上中學以後,經過母親的再三請求,我們一家終於搬出了這個大鐵門,遷居北平另起爐灶了。孫老師由於無處可去,隻好繼續留在公館做一個寄食者,他的日子想必更不好過。一年春節,我母親帶我們去天津的大伯父家拜年,我特意到樓下書房裏也給孫老師磕了個頭。不料,他嚇壞了,竟撲通地跪倒在我麵前,連聲說:“二少爺,不敢當啊……”

我最後一次見到孫老師是在新中國成立後。1943年我離家出去闖蕩,1950年才從重慶回到北京,參加了原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的工作。1951年在北京劇場演出《龍須溝》。一天散戲後,我正在卸裝,突然一個觀眾闖到後台來看我,我仔細一看原來是孫老師。他穿了一件寬大的幹部服,紅光滿麵,笑聲不斷,精神狀態和過去判若二人。原來天津解放後,他終於擺脫了大鐵門內的屈辱生活,在北京市衛生局找到了一份工作。他的中醫學識受到重視,自幸獲得了新生。由於心情愉快,他忘我地投入工作,一年後竟因勞累致疾不幸病逝了。

多年以後,我內心才頻頻感到歉疚:一是幼時愚頑,麵對名師竟沒有好好多學些東西;二是對老師尊敬不夠,在他去世前也沒有去回訪他。

孫老師的一生引起我深思,知識分子最大的痛苦就是辛辛苦苦學來的東西竟沒有用武之地。這在過去可以歸咎於舊社會就業求職的環境畸形,今天我們要提醒自己不斷學習新東西,要跟上時代的步伐,一味因循守舊也會導致學無所用。我經常引此為戒。不過,即使我小時候學習不夠刻苦認真,但是傳統文學的熏陶畢竟在我的血液裏留下印跡,功歸孫老師。

-更多內容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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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林子丹 回複 悄悄話 孫老師的遭遇令人唏噓,老話甚至說百無一用是書生,更可歎的是解放後被重用竟然過勞而亡,像範進中舉一樣。

我家有鄭榕老師演的“雷雨”的錄像,他對周樸園的刻畫是最精到最有說服力的,除了天分,大概兒時大家庭的生活使他對這個角色理解得更透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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