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來源:《聯合早報》
作者:秦曉鷹
作者介紹——秦曉鷹,1948年9月生,1978年南開大學曆史係世界史專業畢業,現為中國國際戰略基金會研究員,享受中國國家級有突出貢獻專家特別津貼。曾任《黨建》總編室主任、《中華英烈》副總編;《中國產經新聞》總編輯,《中國財經報》社長兼總編輯。
林語堂先生說過,人們愛秋天,是因為秋葉泛黃,色彩富麗,還帶著一點悲哀的色調以及死亡的預感。這話說得是多麽精致與準確呀!京劇有開場的鑼鼓,而在今年夏天,我的那些六十歲的同齡人的言行卻有點像謝幕的鑼鼓,噪雜與喧囂。現在就讓我們用秋的帶涼意的思考,去看待中國夏天那些同齡人高能量的喧囂。
35年前的薛蠻子
我認識薛蠻子。對,就是那位在中國媒體被炒得火熱、在電視屏幕上穿囚衣戴手銬大談“皇上的感覺”的那個白發蒼蒼的人。那已經是35年前的事了。
薛蠻子之所以極為引人注目,是因為這位據說有1200萬粉絲的網絡大V嫖娼與聚眾淫亂,是因為其父是一位中共高幹、老紅軍、真正的“革命老前輩”,還因為他是一個長著中國人麵孔的美國人,更因為他的所作所為形成了真實與虛假的兩極大跳躍!當然,諸多原因之上又形成了令媒體追逐的一個原因,那就是圍繞他的這一事件本身極具新聞性和戲劇性。
薛蠻子的真名叫“薛必群”。其父薛子正給他起這個名字的含義好像是要表示“必須聯係群眾”、“必須不忘民眾”之意。我在1978年見到薛必群時,他還是個24、5歲的小夥子。年輕、漂亮、唇紅齒白,大眼睛滴溜溜地轉,一口的“京片子”,說上幾句話便笑,顯得很陽光。那時的薛必群真稱得上是一位地道的粉麵小生。別說是我,即便是當時尚在的我的父母,聽說眼前這年輕人是“薛大哥(中共老人都對薛子正以此相稱)的孩子”,也對他表示格外喜歡。以致薛必群回國時,還專門去探看了我的二老。年輕人對喜歡他的人常懷溫暖的記憶,也是真的。
最初,薛必群找我的目的是他想要報考剛剛成立的中國社會科學院的研究生,其中要考的一門功課是“世界曆史”。而這正是我的專業,所以他希望能幫幫忙指點指點。說實話,我當時對這位隻上完小學就碰上“文革”的小弟弟打算報考研究生的前景並不看好,不敢恭維。然而,他的執著卻最終打動了我。他第二次來找我時,竟然把世界曆史上所有重大事件和重要人物的簡介都按照年代順序,足足謄寫了三百多張卡片。他說,沒辦法,我隻能靠這些卡片死記硬背了。薛必群還告訴我,他的英語單詞也是靠背《英漢詞典》學來的。背完一頁就撕一頁,直到撕光…不久,薛必群還真就考上了中國社科院文學所的研究生。
後來他去了美國,聯係也就斷了。但關於他的各種趣聞佚事仍時時從大洋彼岸傳來:他在美有了新的外號----“薛皮球”;他學會了給美國佬做中餐套餐,一次可收400美元;他掙錢買了幾幢大house,光配套的洗手間就有十幾個。再以後,就是在電視屏幕上見到了接受采訪的他,方知此人得了“直腸癌”。再再以後,就是這位“郎哥”這位“白胡子老頭”這位“薛蠻子”和暗娼被捂在了一居民樓內的“新聞”。
我不知道他今日之作為是對欲望的極度癡迷,還是對真情的極度厭倦呢?當年他在人生路上步履匆匆,倉促馳行;為什麽剛進入60歲這人生的“早秋”時節,卻要這樣急火火地糟蹋自己寶貴的餘生?薛必群在談到大V的心理體驗時說,每天早晨醒來寫微博就如同“禦批”、“有種做皇上(帝)的感覺”。聽到這話我既感到吃驚又感到可笑。難道你的嫖宿也是要找到封建帝王“三宮六院七十二妃”的感覺嗎?我不知道薛必群究竟是在追求什麽,還是在追補什麽。求之道在於真;補之道,在於度。到60歲這個年齡還要如此不知疲憊地發瘋般地追名逐欲,恐怕隻會換得四個字---“為老不尊”!
說實話,我覺得今天許多六十來歲的“老小孩”們也如同孩子睡覺前的折騰一樣,正在經曆著、顯現著、表演著人生“謝幕”前的喧囂。薛蠻子是一個,陳小魯也是一個。
近50年前後的“8.18”
8月18日,是一個很普通的日子。這個日子因為47年前毛澤東首次在天安門廣場接見紅衛兵,在中國公眾心中而變得不同尋常。而在47年後的同一天8月18日,又因為當年的紅衛兵頭頭陳小魯發布了一封公開道歉信,而引來了無數媒體的聚焦。陳毅元帥之子陳小魯在信中對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八中部分師生受到的紅衛兵的衝擊和傷害,坦誠地表示了歉意。他對當初沒能製止各種過激行動也表示承擔責任。值得注意的是,陳小魯在這封信中十分明確地表明了他徹底否定“文革”的堅定立場,並且帶到警示性地提到當前在中國有一股為“文革”翻案之風。這就等於在昭示了他的心跡與決絕,即便是在否定文革的同時也否定了自己,也絕不能因一己之私為這場造成國家經濟瀕臨崩潰、陷民族於大災難的“文革”翻案!陳小魯的這種政治態度和立場代表了一批人,特別是代表了那批在“文革”初期最早響應毛澤東號召起來“造反”,又最早對毛澤東發動“文革”表示懷疑直至否定的人們。這批人並非什麽“先知先覺”,而是一群敢於麵對現實,承認並且尊重現實的人。
我與陳小魯相識在“文革”中後期。他離開北京到遼寧海城當兵的時候,我還與他有過不少的通信來往。記得他曾告訴我,因為受到各種莫須有“罪名”的牽連,元帥之子最初到部隊時,連正式入伍都不算,是個沒身份的“黑兵”,身上穿的那套軍裝還是自己掏錢買的。1972年陳元帥去世,毛澤東突然出席陳毅追悼會,令舉國震驚。事後,小魯抽空來我家,把追悼會前後圍繞悼詞內容、規模、誰主持、誰念悼詞發生的一係列爭論詳細追述了一遍。包括他見到毛澤東來到現場時對毛的直接觀感,“老了,留著十分稀疏的白胡須。當聽到我老爸在12月26日還專門為主席生日吃了一小碗長壽麵時,主席像是嗚咽又像是在說話,我聽到他說了幾遍‘陳毅是好同誌喲!’”
如今己是67、8歲的陳小魯,長得越來越像他的父親了。天庭飽滿,頭發花白,寬闊的臉龐雖有不少皺紋,但並不顯暮氣。盡管為官為仕一路坎坷,改革夙願難以實現,但他的心火是不滅的。近20年來,小魯惟一的變化,就是從權力中心遊離了出來。但他依然堅守自己的信念,對變幻莫測的中國的權力場金錢場,繼續直抒胸臆,毫不掩飾自己力主中國實現全麵改革的政見。
我相信小魯的道歉信會讓無數同齡人陷入可怕的回憶。因為,如果“昨天”加入了今日的思考,“昨天”就不再是如煙往事,而隻能變成了沉甸甸的如鉛的記憶!千萬不要回避曆史,更不要奢望把罪行與罪人重新包裝上市。嘲弄曆史必定受到曆史的懲罰。隻有那些勇敢地與“血色文革”實行徹底的告別與切割的人,才會與文明進步有嶄新的溝通與博大的相擁!
薄熙來的不幸與幸運
庭審薄熙來,大概是酷熱的中國8月份社會生活中最大的熱點了。秋涼來了,對薄的宣判也將在明天(9月22日)到來。我在接受一家香港英文網站采訪中曾經半開玩笑地說過,如果中國也有一本類似美國的《時代》周刋,那麽它的8月份的封麵人物一定會是薄熙來。
我第一次見薄熙來大約是在1990年前後。那年夏天我以作家和媒體人的身份,應邀參加了一個由當時的國家計委組織的《環渤海行》攝影記者團。人家都扛著專業攝影家的長槍短炮,我是惟一耍筆杆的。一行8人路過大連,市委書記曹伯純會見、座談、宴請。時任大連市委常委兼宣傳部長的薄熙來作陪。說實話,我對那次見麵印象不深。這一方麵與曹伯純的拘謹寡言有關,另一方麵也是由於薄熙來本人的低調。在麵對麵的小型座談會上,他不但幾乎沒說話,甚至還主動離坐給大家倒水和剝水果吃。所以,直到我們離開大連時,也無一人提及“那個高個子”是中顧委副主任、前副總理薄一波的孩子。
印象比較深的是第二次見麵。有關方麵組織了“首都百名記者訪大連”活動,由一個北京市的前副市長帶隊,我算是該團的副團長。此次見到薄時,他已經是大連市委書記,更是媒體爭相追捧的名人才俊。在與記者見麵時,這位學過新聞的人很會掌握新聞人的心態。他在介紹自己到香港招商引資時,不時穿插各種小趣聞小故事,引來聽者們的讚歎和笑聲。正當說到興頭上,他麵前的擴音器忽然因為電路接觸不良發出劈裏啪啦的怪聲。故障排除後,薄熙來說道:“生活中像這樣的怪聲雜音很多呀,這就與我現在的工作一樣,好的壞的意見都有。我不能不聽,但絕不會全聽!”這些透著小機智的話音未落,掌聲已是一片。幾十名記者(特別是女記者)眾星捧月般地、近乎亢奮般地追逐追問以及糾纏不休地與之近乎貼身的合影,不但未使他疲倦,反而令他興奮得有點難以自恃,眼中發著光。在這種氛圍中呆久了呆慣了,他還會清醒嗎?
筆者以為,今年的庭審,對薄熙來而言既是一種不幸,也是一種幸運。所謂不幸,當然是指他個人命運的多舛跌宕。而所謂的“幸運”則是指不去追究他與多名女姓保持不正當關係的事實。對這一不光彩行為的指責在庭審之前,曾在不少半正式場合和文字中多次出現過。要知道,這一“罪名”在傳統的中國民眾中具有很大殺傷力。第“二麵”是與人們本來預期和估計的他的受賄財物的數額與金額要大大減少。遺憾的是,薄熙來似乎對這些善意沒有感覺。相反,一向注重家族聲譽的他卻突然爆出了妻子穀開來與親信王立軍之間的曖昧關係,並稱王立軍叛逃是因為秘密戀情被他發現。這一八卦式的爆料和近乎兒戲的判斷,再度顯示出薄熙來公子哥的虛狂、自作聰明的天真以及急於救生的怯懦。這種非理性的舉動立刻引起一片嘩然。這些堪比影視劇的婚外戀情節出自薄熙來之口,把原本嚴肅的自我辯護一下子變成了一場持續偷情的爆料,其可笑粗俗足以讓所有人大跌眼鏡。以往鋒芒畢露的他在中國政壇本已非常刺眼,如今他在這場庭審中的言行再次表明他不是一位適合在中國的政治土壤中生存的領袖人物。
曆史上多少弄權者反被權力戲弄,薄熙來當以為鑒、當以為戒。而公眾把國家命運的興衰寄托在政治大人物身上的這種習慣性思維也極不靠譜。這次透明度達到前所未有程度的庭審真切地告訴中國公眾,人們孜孜以求的公平正義的通道其實就在自己的腳下,就存在於良好秩序下的法治社會之中。透明度頗高的庭審、宣判、上訴…薄熙來曾大力鼓吹唱“紅”,唱紅色歌曲,唱“紅太陽”,但他忘了,他的老爸在秦城監獄十幾米見方的小屋裏,可從來沒有享受過憲法政治的陽光。
從陳小魯公開發表對文革錯誤的道歉信,到秦(曉)孔(丹)因憲政岐見引來的“罵”戰;從薄熙來的公堂表現表演,到薛蠻子的嫖娼淫亂被拘,中國公眾從媒體視頻互聯網上看到這一場又一場的“鬧騰”,其喧囂的程度或大或小,或精彩或無聊,或讓人為之一震一驚一怒一喜一悲,或施放著正能量或傳播著負效應,但無論如何,它們都在散發著一種過來人的氣息。這是一種不甘於消逝又拖曳著舊日時光的氣息,是一種說不清是在對社會負責還是對自己負責的心態。是想要抓住最後的歲月盡享人生的一種沮喪呢?還是怕被人遺忘所以忙著去回顧總結曆史的焦急與惶恐呢?亦或是眼睜睜看著親身經曆的人與事,在被某些人有選擇地記憶(記錄)中,正在被虛無化和碎片化的痛心與無奈呢?當然,在所有的這些喧囂的背後,還有某些人雄心難收的遺憾、壯誌未酬的煩躁!正如年近90歲的畫家黃永玉氣哼哼地寫下的這句話:“世界長大了,我他媽也變老了。”
人的一生,無論成敗,都有權休息,也必須休息。隻有在人生的舞台謝幕之後,我們才能悠哉遊哉。況且,如果老一代總不退場,新一代又怎麽能登台。沒有人擊暮鼓,何來人敲晨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