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微信上看到王老師逝世的消息時,我正和家人在加拿大東部自駕遊。那是2022年七月的一天。由於行程緊張,我那時已經一整天沒上網了,直到傍晚時分到酒店入住後才有機會打開微信。
前一刻還陶醉於湖光山色,這一刻就看到王老師逝世的消息,我第一個反應是震驚,不相信,一萬個不相信。記憶裏那個幽默樂觀,才華橫溢,時常妙語如珠的初中班主任,想來應該也才七十出頭,怎麽說沒就沒了?!
但微信上眾多懷念,惋惜的留言,以及一個同學轉發的關於出殯時間地點的帖子都表明,這個消息屬實。
很多人的一輩子,特別是青少年時期,會遇到一兩個“貴人”。他也許會在你徘徊痛苦時指點迷津,也許會在你遇到難事時給予幫助,或者是牽線搭橋,在事業上幫你開拓一個新局麵。一路走來,王老師應該給過很多人正麵的影響,至少於我而言,是個“貴人”,雖然也許他自己從來都沒有意識到。
初一結束那年,因為比較複雜的家庭原因,我不得不轉學到王老師任教的那所初中。王老師的班級是那所初中的重點班,當年的他也已經憑著出色的語文教學水平在當地頗有名氣,深得同行的尊重和敬佩。小鎮上的政要、成功企業家聞名都千方百計把自己的孩子們塞到他班上來。
八十年代中期的江南小城,沒有關係沒有熟人想辦妥一件無章可循的事該多難,經曆過那個時代的人應該都會記得。轉學,在那個時代,基本上就是無章可循的一件事。我父母初來乍到,在那個城市也根本摸不著轉學的門路。而我,隻憑了轉學考試的成績,就入學到了王老師的班中,不能不說是幸運的。
而入學不久後的某天,我竟然發現我轉學考試時寫的作文,被當作範文貼在了操場邊的玻璃櫥窗內。雖然我從小到大學習都很不錯,但是得到一個幾乎還很陌生的老師的表揚和肯定,還是極大地滿足了十幾歲的我小小的虛榮心。
那時的我正經曆一段比較煎熬的歲月。我一家人剛搬到那個小城,住一個分租來的簡陋的一房一廳。父母多年的不和,由於環境的艱苦和生活的不便,在那時達到了頂點。已經滿十八歲的哥哥、姐姐都各找理由搬出去住了。在那個陌生的小城,我孤立無援,世界於我是黑暗的。
可就在那個歲月裏,坐在王老師的課堂上,世界卻是明亮的,廣大的,充滿希望的。我從沒見過一個老師能如此生動地,充滿感染力地引導學生欣賞李白,杜甫,如此深刻又不失幽默地剖析魯迅,朱自清。
班上有幾個調皮的男學生上課經常小動作不斷,每每引得各任課老師生氣。年輕氣盛的數學老師幾乎每節課都要以粉筆頭為子彈,“射擊”那幾個男生。以至於初二結束時,他自嘲練出了一手好準頭的粉筆功。但唯有在王老師的課上,那幾個男生不用提醒就會安靜聽講。其實,每節語文課一開始,全班都會馬上主動安靜下來。五十幾個懵懂的心靈,會隨著王老師走進美妙宏大的文學世界,遨遊萬裏,忽悲忽喜忽怒地沉醉。“一寸光陰一寸金”,也許說的就是人生中那樣的時光。
初二結束後那個暑假過了一半,我初中最好的朋友,也是當時的班長,燕,讓我和她一起去一個同學家“勸學”。那個同學叫君。她家裏經濟困難,她又是長女,下麵有個弟弟,所以家裏不願她初三接著上學,打算讓她早早工作,或嫁人。
君的家在郊外鄉下,交通工具不能抵達,所以有一大段路是要走著去的,需要一個多小時才走得到。去的時候和燕聊天,我才知道為了勸說君的家人,王老師已經跑了好幾次了。原來初一結束時君家裏就已經不讓她上學了,後來王老師跑了幾趟才終於說服她家人改變主意。可一年後又不讓上了。王老師跑了幾次無果後,就讓班長和學習委員(我)出動,估計是希望兩個同齡女孩子的出現會有一些“現身說法”的效果吧。
可惜我們最終也沒能勸動君的家裏人。回家的路上,燕和我剛開始嘰嘰喳喳,聊得好不開心。但烈日當空,走到後來兩人都是大汗淋漓,氣喘籲籲,幾乎曬褪了一層皮。
多年以後,讀到有關鄉村女孩輟學的報道時,我總會想起那個夏天,想起燕,君,和王老師。在用錢衡量一切的現今,不知是否還會有一個老師,為了“勸學”絞盡腦汁,冒著酷暑、大汗淋漓地一趟趟往現代交通工具無法抵達的學生家裏跑,沒有加班費,沒有獎金,隻為一個淳樸的願望,希望學生能繼續上學。
王老師胖,又長得矮,是家裏長子,有一個身患殘疾靠他照顧的弟弟。他去世後,從同學們的隻言片語裏我了解到,他年紀大了後經常犯胰腺炎,那個病估計和他的體重有關。但似乎他從小就是矮胖的個子,體重並非飲食所致。為此,同學們私下裏曾一致為他惋惜:這麽卓越的才華,可又攤上這麽糟糕的身材,和這麽悲慘的命運。有的同學比較悲觀,覺得老天真不公平,為什麽給這麽才華橫溢的人這樣一個外在條件和家庭條件。但有的卻比較樂觀,覺得老天是公平的,正因為給了他糟糕的外在條件和家庭條件,才又給了他出眾的才華和人格魅力來彌補不足。
王老師逝世後,有同學在微信上轉了一篇他生前寫的回憶知青生活的文章。我這才知道,原來他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曾被下放到北大荒當知青。一個從沒下地勞作過的南方小夥,在寒冷的北大荒成了開荒種地的一把好手。當同生產隊的夥伴由於所乘的木筏在暴漲的鬆花江上翻船而淹死時,這個書生氣十足的年輕人在大自然的殘酷和生命的脆弱麵前,目瞪口呆。
八十年代中期,當我成為王老師班上的插班生時,他才剛從下放的地方回到家鄉三、四年。也許,正因為有了過往那些直麵死亡的時刻,有過那些饑寒困頓的日子,有過前途迷茫時的徘徊,老師他才對人生,對文學有比常人更深刻的理解,對不幸的人們也更多一份悲憫吧。
王老師從知青點回來時已經娶了一位美麗的太太,後來又有了兩個冰雪聰明的女兒。我想,老天說到底還是公平的。
人生總是有許多遺憾。沒能對王老師說一聲“謝謝”一直是我的一個遺憾。如果靈魂之說屬實的話,就讓我通過這篇小文向王老師的在天之靈鄭重地說一聲謝謝吧!
最後,用我得知王老師仙逝那天寫的微信記錄作為結尾:
“加東瞎轉悠之D2-4 最近想起一個哲人的話,大意是人一輩子很長,長到走錯路想換,一般總是有機會去換換走走;但一輩子又很短,短到一不小心,就已經是一生。願我們都且走且珍惜,珍惜路邊的風景,珍惜同路的人,珍惜未完的旅程”。
願王老師在天之靈安息。
願受益過他的教誨的心靈永遠記得當初得到的真誠和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