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批鬥會中的信徒,一個牛棚裏的囚徒,一個政治場上的賭徒。
三種身份,三條死路。
直到一份神秘文件從天而降,在絕望的棋盤上,為他們點亮了黑暗——
要麽被這個時代碾碎,要麽……去碾碎這個時代。
第一章:裂隙
盛夏的毒日頭仿佛一口倒扣的鐵鍋,將整個城市燜在一股黏稠、焦躁的暑氣裏。風是奢侈品,連帶著柳梢頭那抹凝固的綠意,也仿佛被這停滯的空氣壓彎了腰。隻有蟬鳴聲不知疲倦地嘶叫著,像一把鈍銼,將熱氣磨得更加焦躁刺耳。
城西一所大學的大禮堂裏,暑氣被數百人呼吸出的、混雜著汗水與激情醞釀,化作了一場更具壓迫感的熱浪。這裏正在進行一場“批鬥反動學術權威顧惟言”的大會。空調自然是沒有的,隻有幾台懸在屋頂的老式吊扇,有氣無力地攪動著懸浮在光柱裏的灰塵,卻無法撼動那山呼海嘯般的口號聲。
“打倒顧惟言!”
“砸爛封資修的黑窩!”
“毛主席思想萬歲!”
口號聲在禮堂的穹頂下回蕩、碰撞,匯聚成一股強悍的聲壓,一下下地衝擊著台上那個佝僂的身影。
顧惟言,五十八歲,物理學教授。此刻,他正以一種被稱為“噴氣式”的姿勢,屈辱地彎著腰,雙臂被兩個年輕的紅衛兵反剪著向後高高抬起。汗水從他花白的頭發裏滲出,沿著額角的皺紋,匯成一股細流,滴落在他胸前掛著的大木牌上。牌子上,他的名字被打上了刺眼的紅叉,下麵寫著“反動學術權威”。
他的大腦一片嗡鳴。肌肉的酸痛、人格的踐踏、聲浪的轟擊,已經讓他的意識變得有些麻木。他努力地將精神蜷縮進記憶的深處,那裏有安靜的實驗室,有推導公式時筆尖劃過稿紙的沙沙聲,有宇宙星辰在理論方程中展現出的、冰冷而和諧的秩序。隻有在那裏,他才能找到片刻的安寧。
台下,人群的最前排,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舊軍裝、別著紅袖章的青年,正用一種近乎燃燒的目光注視著台上的顧惟言。他叫衛東,是這所大學“東方紅”戰鬥隊的領頭人。他的臉因為長時間的激動而漲紅,額上青筋畢露。在他看來,顧惟言不僅僅是一個人,還是舊世界一切腐朽、反動思想的人格化身。台下人的每一次口號,都是射向這個舊世界的炮彈。
“顧惟言!交代你的罪行!”
衛東的聲音嘶啞,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力量。台上,顧惟言佝僂的身軀幾不可察地顫了一下,但依然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衛東目光銳利地掃視著他,仿佛在無聲地宣告著某種判決。他向前一步,從身旁同誌手中接過一摞裝在牛皮紙袋裏的材料。這是從顧惟言家裏抄出來的“罪證”,裏麵有他的舊日記、與海外學者的通信,以及他那些充滿了“資產階級唯心主義”的教學手稿。
“同誌們!”衛東高舉著紙袋,“今天,我們就要讓大家看看,這個隱藏在人民教師隊伍裏的階級敵人,他的思想究竟有多麽反動,多麽惡毒!”
他從紙袋裏抽出一遝厚厚的、已經泛黃的稿紙。這是顧惟言在解放前發表的一篇關於熱力學第二定律的論文,此刻,它被衛東解讀為“宣揚宇宙一片死寂的悲觀主義,是為沒落的資本主義製度服務的”。
衛東抑揚頓挫地念著那些他自己也一知半解的句子,並不時地停下來,用革命的語言進行批判。台下的口號聲,便如潮水般應和著。
就在他念到一半,準備抽出下一份“罪證”時,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或許是因為紙袋的開口太大,又或許是他抽動時用力過猛,一疊與眾不同的紙張,悄無聲息地從其他泛黃的材料之間滑了出來,飄落在講台的地板上。
那疊紙很奇怪,它不像那些陳年的稿紙或信箋,帶著曆史的黃暈和折痕。它們嶄新、潔白,甚至在禮堂昏暗的光線下,反射著一種冷峻的光澤。紙張的裁切邊緣極為平滑,像是機器一次性裁切的產物。最奇怪的是,上麵的字。不是手寫,也不是這個時代常見的、略顯粗糙的鉛字印刷,而是一種極為清晰、勻稱的黑色宋體字,排列得一絲不苟,仿佛每一個字都是用尺子精確測量過位置一樣。
被反剪的雙臂傳來陣陣鈍痛,顧惟言試圖抬起頭,視線模糊地落在衛東手中的那疊白紙上。那紙張的質地、那陌生的字體,像是一群突兀的異物,與他那些發黃的日記和論文格格不入。這不是他的東西。他從未見過。一種深沉的困惑像潮水般湧來,淹過他麻木的意識——這是什麽?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衛東愣了一下。他的第一反應是,這是誰不小心把今天的會議文件混進去了?他彎腰撿起來,入手的感覺更加證實了他的猜想。這紙張的質地,光滑、致密,比他見過的任何文件紙都要好。
他草草掃了一眼。沒有抬頭,沒有單位落款,甚至沒有頁碼。第一頁的最上方,隻有兩個碩大的黑體字,像兩座沉默的山峰:
安康
“安康?”衛東在心裏默念了一遍,這個詞讓他感到一絲莫名的怪異。它不像一份文件名,倒像是一本書的標題。他皺了皺眉,翻到下一頁。密密麻麻的文字立刻占據了他的視野。
“這是什麽東西?”旁邊的“東方紅”隊員也注意到了,好奇地探過頭來。
衛東沒有回答。他的目光被開頭的幾行字牢牢吸住了。
第一章:核心原則
1.1 個體主權
一、 本體論斷言:個體是承載一切社會現象的唯一物理基底:社會科學的分析必須基於物理實在。一個無法繞過的基本邏輯是:任何現象都必須依賴於一個物質性的“載體”才能存在。例如,“濕潤”是水分子的現象,“燃燒”是物質氧化的現象。如果抽離了水分子或具體物質,現象本身便不複存在。 同理,一切社會現象——無論是“階級”、“國家”還是“文化”——其唯一的、不可再分的物質載體,是每一個具體的、擁有獨立大腦、能夠感受苦樂的個體……
衛東的眉頭越鎖越緊。
“本體論”?“載體”?這是什麽黑話?他勉強能看懂字麵的意思,但這些詞組合在一起,構成了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冰冷而陌生的邏輯。他習慣了《毛選》那樣充滿激情、意誌和鬥爭性的語言,而眼前的文字,卻像是一本物理教科書,冷靜地剖析著他從未思考過的問題。
“個體是第一性的物理實在;集體是第二性的派生概念。”
而當他看到這句話時,終於,一股怒火猛地從心底躥了上來。這是什麽?這簡直是赤裸裸的反動!這是在否定階級!否定集體!否定黨的領導!
“同誌們!”他的聲音因為憤怒而有些變調,他猛地將那疊白紙高高舉起,如同舉著一麵剛剛繳獲的敵軍旗幟,“大家看!這個老頑固的罪證裏,還藏著更惡毒的東西!一份徹頭徹尾的、妄圖瓦解我們革命集體的大毒草!”
群眾的情緒再次被點燃。
“念出來!讓大家聽聽!”
“看看敵人是怎麽放毒的!”
衛東深吸一口氣,他決定,要把這份“黑材料”的內容公之於眾,讓所有人都看清顧惟言的反動本質。這不僅是對顧惟言的批判,更是對他衛東革命立場的一次絕佳展示。
他清了清嗓子,開始大聲朗讀。
“‘生物學與神經科學的鐵證:個體是唯一的利益主體……’”
他念得鏗鏘有力,試圖模仿廣播裏播音員的語氣。
“‘……生命是一種積極對抗物理熵增的有序活動……’”
“熵增?”台下的人群中發出一陣細微的騷動。這個詞對絕大多數人來說,完全是天方夜譚。
而一直像一座雕像般彎著腰的顧惟言,身體卻在那一刻,發生了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劇烈的顫抖。
熵。
這個詞,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他那被封閉的、麻木的意識。
“對抗物理熵增的有序活動”……這是對生命何等精準、何等冷酷的定義!
作為一名物理學家,他比這個禮堂裏的任何人都清楚“熵增”意味著什麽。那是宇宙的宿命,是秩序不可逆地走向混亂的終極法則。可……可為什麽這個詞會出現在這裏?
顧惟言第一次,艱難地、偷偷地抬起了一絲眼皮,視線穿過淋漓的汗水,望向衛東手中的那疊白紙。顧惟言很不解——這究竟是什麽?又為何會混入他的舊物中?
但緊隨其後的,是一種更深的、來自學者本能的巨大疑惑。這段文字的風格……它不像一篇學術論文,因為沒有任何引述和參考文獻。它也不像政治檄文,因為它不帶任何情緒。它像……它像一份‘律法’,或者說‘物理定律’本身。它不屑於引用任何人,因為它自己,就是一切的源頭。這不是學者的口吻,這是一個立法者的口吻!這種認知,讓他的迷惑,轉變為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
衛東還在繼續念著,他的聲音越來越激昂,也越來越困惑。
“‘……不存在一個脫離了所有個體大腦、懸浮於空中的“集體意識”或“階級精神”。一個階級不會感到痛苦,一個民族不會進行思考。能體驗和思考的,永遠是、也隻能是擁有神經係統的個體。’”
他的聲音在這裏頓住了。這段話的邏輯像一條冰冷的蛇,鑽進了他的腦子。他想立刻用“這是資產階級人性論”來批判它,但話到了嘴邊,卻發現有些無力。因為這段文字不談“人性”,它談的是“神經係統”和“大腦”。它用一種他無法反駁的、近乎於生理學事實的方式,否定了那些他視若神明的集體概念。
禮堂裏的氣氛開始變得有些微妙。山呼海嘯的口號聲漸漸平息了。人們伸長了脖子,努力地聽著,臉上是混雜著茫然和好奇的表情。這不像他們熟悉的批判文章,沒有引經據典,沒有慷慨陳詞,隻有一連串冰冷的、如同手術刀般精準的定義和推論。
“‘核心推論:自我所有權與個體即目的……’”
“‘每一個心智健全的個體……天然地、也是唯一地擁有對其自身生命、身體及思想的絕對所有權。’”
“‘個體是自在的目的,而非實現任何集體、國家或曆史進程的工具……’”
衛東念到這裏時,聲音已經不自覺地低了下來。他感覺自己不像在宣讀一份罪證,而是在傳播一種聞所未聞的異端邪說。每一個字,都像一顆小石子,投入他那由集體主義和革命理想構築的、堅固的世界觀湖麵,激起一圈圈讓他不安的漣漪。
台下,坐在前排監督批鬥會的革委會幹部李建國,敏銳地察覺到了氣氛的變化。他那雙習慣於在各種政治風向中捕捉信號的眼睛,眯了起來。
李建國不懂什麽“熵增”,也不懂什麽“本體論”。但他懂政治,懂人心。他看到,衛東這個一向勇往直前的革命小將,臉上竟然出現了遲疑和混亂。他看到,台下的群眾,從一開始的同仇敵愾,變得有些交頭接耳、心不在焉。
最讓他警惕的,是這份材料的來源。這紙張和印刷,比他見過的任何紅頭文件都高級,絕不是一個老教授能搞到的。而且它的內容,太幹淨了,太新了,太……不合時宜了。它不像是顧惟言這種老學究能寫出來的東西,那語言風格,那種絕對的、不容置辯的邏輯……顧惟言的骨頭早就斷了,寫文章瞻前顧後。而這份東西,字裏行間全是冰冷的傲慢和自信。
這不是他的“聲音”!
一份他絕不可能寫出的文件,怎麽恰好在他批鬥會最關鍵的時刻掉出來……天底下哪有這麽巧的事?!
這是誰的陰謀?是哪個派係故意塞進來的?究竟出自什麽目的?
這根本不是‘罪證’,這是對手扔過來的一顆政治炸彈! 又或者……還存在更深層的、他無法想象的情況?
李建國的心沉了下去。他意識到,絕不能再讓衛東念下去了。再念下去,這場精心組織的、旨在“殺雞儆猴”的批鬥會,就要變成一場荒腔走板的鬧劇。其政治後果,不堪設想。
“夠了!”
李建國猛地站起身,發出一聲低沉而有力的斷喝。
衛東像是被驚醒了一般,停了下來,茫然地看向他。
李建國大步走上台,從衛東手中一把奪過那疊白紙。他甚至沒有多看一眼上麵的內容,而是直接將它高高舉起,用一種無比嚴肅和警惕的口吻對全場說道:
“同誌們!我們發現了一份性質極其嚴重的、用心極其險惡的匿名反動材料!這很可能就是階級敵人的新動向!他們妄圖用一些我們聽不懂的、故弄玄虛的所謂‘科學’詞匯,來包裝他們反黨反人民的黑理論!”
他頓了頓,目光如刀,掃過全場,最後落在顧惟言的身上。
“我們會立刻成立專案組,徹查這份材料的來源!不管黑手藏得多深,我們都一定能把他揪出來,讓他現出原形!”
他的話,迅速地、有效地將已經開始渙散的氣氛重新拉了回來。人們熟悉的鬥爭語言回來了,“階級敵人”、“徹查”、“專案組”,這些詞匯像一劑強心針,讓所有人的精神再次亢奮起來。
“打倒階級敵人!”
“揪出幕後黑手!”
口號聲再次響起,但這一次,似乎比之前多了一絲不一樣的意味。
李建國對衛東使了個眼色,示意他結束今天的會議。衛東如釋重負,立刻帶領大家高呼口號,宣布批鬥大會“勝利結束”。
人群漸漸散去,一邊走還一邊議論著剛才聽到的那些奇怪的詞句。顧惟言被兩個紅衛兵押解著,離開了禮堂。他始終低著頭,沒有人能看到他此刻的表情。但在他的內心深處,那片由公式和定律構成的、冰冷的宇宙裏,正發生著一場前所未有的劇烈爆炸。那些話語,那些邏輯,如同來自黑暗太空的彗星,撞入了他幾近死亡的精神世界,帶來了毀滅,也帶來了一絲……無法言說的、顫栗的光。
禮堂裏很快就空了,隻剩下李建國和衛東幾個人。
李建國站在空曠的講台上,手裏緊緊攥著那疊名為“安康”的白紙。紙張的邊緣,在他的指縫間,透著一絲冰涼。他低頭看著封麵上的兩個字,仿佛在看一個剛剛被挖出來的、不知是何年代的、還在滴答作響的炸彈。
這個下午,一道微小的裂隙,在一九六八年堅固而狂熱的現實之上,悄然浮現。裂隙的另一端,是一個無人能夠想象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