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覺得自己在翻閱一本用霓虹燈和褪色墨水寫成的字典。這本字典的詞條,散落在舊金山唐人街的街頭巷尾。
我常常在這塊招牌下駐足——“廣生隆“,中間是“MITOING SANG LUNG CO.”,底下是斑駁的“941”。這像一則混亂的語法,訴說著家族的變遷與傳承。旁邊“CHETS & HERBS”的燈光總是亮到很晚,我猜那裏的老師傅能看懂這本字典。他曾用長柄銅勺從百子櫃裏為我稱出幾錢甘菊,說能“清肝明目”。或許,他是在教我如何看清這條街道的魂魄。
字典的下一頁,是關於生存與煙火。
“WOK SHOP”——這裏售賣一切中餐的武器。嶄新的炒鍋像一麵麵盾牌掛在牆上,等待著進入某間新移民的廚房,去迎接第一場戰鬥。店門口的紅底白字 Coca-Cola 標誌,是這個世界共通的標點符號。我曾看到一個剛收工的年輕廚師在這裏買了一把厚重的剁骨刀,他疲憊的眼神在與鐵器觸碰的瞬間,變得鋒利而堅定。這就是生活,在“wok”與“coke”之間,在鑊氣與碳酸之間,被翻炒、沸騰。
而字典裏,也夾雜著一些被遺忘的、關於歡愉的書簽。
我在一個舊書攤的紙箱底發現了它。“Searcoop Cuisine, Cooktail Marquee, 1st Guitar 2015 - 7:00 PM”。紙片已經泛黃發軟。我試圖想象那個晚上七點,“康豪商場”二樓是否真的有過一個“Cooktail Marquee”?那個彈吉他的人,是過客還是歸人?掌聲過後,人們是走進了“天喜樓”享用一頓豐盛的晚餐,還是消失在“SUNGEN SHIP”旁的小巷裏?那個夜晚的旋律,早已被後來的車流聲覆蓋,隻剩下這張傳單,像一個沒有答案的問句。
這本字典最迷人的章節,在於它的並置與錯位。
看,“CANTON”(廣東)的旁邊,就是“康豪商場”。而“CAN”的下麵,是“SERFODO”和“COCKTAIL”。再往下,“OLD SHA”(老汕頭)靜靜地待在角落。短短一個立麵,就完成了從地理故鄉,到現代商場,再到西式酒吧,最後回歸傳統根源的敘事。這不正是我們這一代人的精神地圖嗎?我們的根在“OLD SHA”,我們的身體穿梭於“COCKTAIL”,我們的身份被簡化為“CANTON”,而最終,所有這一切都匯集在一個名為“康豪”的現實容器裏。
合上這本字典的最後一頁,總要以宏大的敘事作結。
“天喜樓”——一個充滿吉慶的名字,它見證過多少場婚宴與壽辰?而它身旁,“RONG RING BIN SHI HONGS”這些字母,或許是一個家族企業羅馬拚音的烙印,是寫給外部世界看的密碼。更遠處,“SPEED”和“T-SHIPS”的燈光冷峻而高效,它們代表著這條街之外,那個追求速度與複製的現代世界。
我最終明白了。這條街從來不是一個供人懷舊的博物館。它是一個活著的、呼吸的有機體。它在“魔生館”的神秘主義、“WOK SHOP”的生存主義、“Cooktail Marquee”的短暫浪漫,以及“天喜樓”的永恒慶典中循環、生長。
每一塊招牌都是一個詞條,每一個店鋪都是一個例句,共同構成了我們這群遊子與歸人,永遠在查閱、永遠在學習的,關於身份與歸屬的,活的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