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係列製度經濟篇(第五章)
市場的反擊:從新自由主義到財政錯覺
金融化時代的製度偽象與政治退化
卷首提要
二十世紀中葉,財政曾被視為國家理性的象征它連接稅收、福利與主權,是現代文明賴以運轉的製度心髒。
然而,當全球化與金融化相互疊加,財政逐漸被市場邏輯吞噬:支出變成信號,赤字成為常態,理性讓位於預期。
這一章試圖追溯從凱恩斯到裏根、從黃金到算法的財政變形史一段關於國家、市場與信任的製度敘事。
一、導言:當繁榮從黃金轉向紙麵
1973年石油危機,是二十世紀後半葉財政秩序的轉折點。
油價短期暴漲四倍,全球通脹失控。
西方第一次意識到,繁榮的引擎可以因能源而停擺,財政的溫情也能因債務而冷卻。
戰後福利國家的三角結構高稅收、高支出、高福利開始崩塌。
凱恩斯主義的總需求管理理論在滯脹麵前失靈。
通脹與失業並行的局麵,讓市場與國家的關係重新進入衝突。
七十年代的危機,最終催生出一個新的信條:
政府退場,市場登場。
這就是新自由主義的思想起點。
二、財政赤字的製度陷阱
滯脹的根源在於財政與貨幣政策的錯位。
政府以赤字刺激需求,央行配合放鬆貨幣供給。
但在供給受限的現實中,新增需求隻推高物價,並未帶來增長。
財政穩定機製被反向利用,成為通脹的燃料。
1974年,美國通脹率高達12%,英國更超過20%。
債券市場劇烈波動,公共信任快速流失。
人們開始質疑:
財政是否仍能管理經濟?
國家是否已淪為自身債務的質押人?
凱恩斯主義假設政府理性、市場順從,但現實表明,理性會在政治壓力下迅速瓦解。
財政赤字成為對抗危機的手段,也成為製造危機的根源。
財政理性讓位於政治意誌,赤字從調節機製轉化為製度慣性。
三、市場的回歸與意識形態的重組
1979年,撒切爾上台;1981年,裏根就任總統。
兩人分別代表了同一場製度革命的兩翼:
自由化、私有化、去管製化。
在新自由主義的邏輯中,赤字被視為墮落,福利被視為放縱。
政府的職責不再是分配資源,而是釋放資本。
通過減稅、削減福利、放鬆監管,市場被重新賦予主導權。
財政表麵回歸平衡,但這種平衡建立在另一種錯覺上
認為市場能自我調節,風險可被金融化吸收。
政府從幹預者變為擔保者,
國家退出前台,卻承擔了更深層的風險。
四、金融化時代的財政轉型
進入1980年代後期,金融資本取代財政預算成為主要增長引擎。
股票、債券、衍生品市場擴張迅速,財富的創造與風險的擴散同步上升。
政府赤字下降,社會債務卻持續攀升。
稅收減少,公共投資收縮,消費依靠信貸維持。
信用成為新的貨幣,債務成為新的繁榮。
金融邏輯逐漸侵蝕財政邏輯。
預算不再是分配工具,而成為信心管理的舞台。
財政赤字隱藏在資產價格上漲之下,
政府的責任被移交給金融體係。
財政的理性讓位於市場的情緒,
製度的穩定被價格波動掩蓋。
國家表麵收縮,實則風險更深。
財政從調節者退化為擔保者
它退回市場,卻無法退出危機。
五、裏根經濟學的製度悖論
供給側經濟學提倡減稅與放鬆監管以促進投資。
但現實是,減稅導致財政收入銳減,國債急劇膨脹。
1980年代,美國國債規模擴大三倍,財政赤字成為長期結構。
新自由主義因此陷入悖論:
它批評國家幹預,卻依賴國家信用;
它削弱財政權能,卻擴大財政風險。
國家成了市場的保險人,
而市場的自由則建立在國家的擔保之上。
撒切爾的緊縮政策確實恢複了預算平衡,
但也導致社會分層加劇、勞工力量削弱。
財政數字回穩,社會結構卻出現裂痕。
六、製度錯覺:市場信仰的財政化
新自由主義最深層的錯覺,是將市場信仰財政化。
市場價格被神化為理性,債券收益率成為國家信用的評判。
財政政策不再服從社會目標,而是服從市場情緒。
政府不再製定預算,而是管理預期;
財政部長不再配置資源,而是安撫資本。
貨幣政策成為主導,央行獨立性被製度化,
而財政權逐漸被邊緣化。
民主的財政基礎也被改寫:
預算談判不再關乎社會分配,而關乎金融穩定。
赤字合法性的標準,從選票轉向市場反應。
財政被去政治化,而民主被資本化。
這一切的表象是效率,
實質卻是偽象。
市場看似自由,卻受算法驅動;
國家看似退場,卻背負更重的債務。
七、2008:市場錯覺的清算
2008年金融危機,是財政製度的再清算。
當房地產泡沫破裂、衍生品鏈條斷裂,
所有風險再次匯聚至國家財政。
美聯儲與財政部出手救市,數萬億美元注入銀行體係。
財政重返舞台,但不再具備凱恩斯式的自信理性。
這是一次被迫的救援,是市場錯覺的延續。
政府挽救了市場,卻無法挽回信任。
財政成為危機的止痛劑,而非結構療法。
量化寬鬆取代財政擴張,信用被抽象為數字資產。
國家的秩序表麵恢複,卻在根層失去了方向。
財政的主體性消失,隻剩下市場的投影
一個被維持表象的製度。
八、財政之後,製度之前
從凱恩斯到裏根,財政理性完成了一次轉向:
從公共治理走向市場依附,從製度理性走向資本信仰。
市場的反擊並未消滅國家,隻是讓國家失去主導權。
國家仍在支出,卻不再主張;
預算仍在運轉,卻喪失方向。
赤字從政策工具變成政治常態。
凱恩斯以國家修複市場,
裏根以市場裝飾國家。
二十世紀的財政文明在這兩極之間搖擺。
製度餘響:數字債務的文明劇場
新自由主義的衰退,並非凱恩斯主義的回歸。
它開啟了一種新的財政形態
算法管理的市場、數據計量的信用、
虛擬債務維係真實國家。
財政錯覺並未消散,隻是更換了媒介。
國家發行的不再是貨幣,而是流量;
支出不再是預算,而是信號。
赤字不再意味著超支,而象征係統的延遲。
未來的財政之手仍在,隻是隱藏在市場的投影之下。
製度的出路,不在國家與市場的對抗,
而在於人類能否重新理解責任與信任的意義。
那才是財政文明的終極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