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Alex Y. Grey
認識克莉絲汀之初,婷婷信任她,大事小事找她討論。碰到小事,比如哪種瓶子、包裝盒可以回收,或者鄰居的寵物狗求撫摸該怎麽辦,克莉絲汀會說:“這個容易,我教你啊。”說過多次,婷婷聽見“我教你啊”就感覺問題解決了。大些的事,包括如何與室友相處,如何理財,是否該辭去酒吧的工作,找更好的,是否該讀博士。克莉絲汀憑她的閱曆和見識,總能廓清婷婷所處的位置,婷婷再做決定,常有勝讀十年書的感覺。比如,婷婷與室友並不親密,也不知那人對同性戀怎麽看,她問克莉絲汀,萬一有衝突,是該委曲求全,還是該另找住所。
“這要看衝突因何而起。”克莉絲汀說,“如果那人蠻橫,你退讓她更狠,不如散夥。如果你們都很體諒,隻是住處又破又小,還不隔音,因此生衝突,那就該一起找新地方。”
“你可能猜到了,”婷婷說,“那房間租金便宜。”
“所以,這看似是人的問題,其實是錢的問題。”
婷婷本來在考慮對室友出櫃,克莉絲汀一番話,她打消了這個念頭。
確認喜歡同性,婷婷頗為擔心恐同症這種本以為離自己很遠的東西(隻要我不恐同就是了)。灑脫如克莉絲汀也不透露性取向,婷婷當然守口如瓶,跟旁人都不聊同性戀、雙性戀。當有人宣言多麽前衛,對同性戀多麽寬容,婷婷總疑惑,得知了秘密,那人的反應會如何;即使真寬容,秘密如果流傳到第三方,又會生出哪種不愉快。好在朋友都是泛泛之交(克莉絲汀除外)父母、哥哥又遠在中國,要守秘密不是難事。一個可能的例外是室友。婷婷不知能否守住秘密,也不知該不該守。她是個比婷婷年輕的留學生,含蓄有禮,甚至有點害羞。兩人通過租房網站認識,合租了一年。婷婷原以為害羞是中國女生的常態,認識克莉絲汀之後,她擔心疏忽了,沒注意室友也喜歡女人,甚至對自己有好感。婷婷習慣了室友,說不上喜歡與否。她考慮澄清性取向的利弊。不為收獲表白(是的,我是拉拉,一直暗戀你,如果婷婷你也是,我們在一起吧——好像已經同居了,哈哈)。人家無心,婷婷誤會了,無妨。如果室友愛女風,對婷婷哪怕有微小的好感,講明有女友可以不耽誤人。但婷婷都不確定室友的性取向。跟婷婷一樣,室友從不帶朋友過夜,不論男女;白天的訪客也都是女生。憑此無法判斷她喜歡男人還是女人。婷婷標榜是單身,室友很少提及男朋友,無法肯定她真有男友。她們也談其他事,比如與父母、熟人的關係,但不碰同性戀的話題。婷婷也不會無端問室友,是否對自己有意。這狀態讓婷婷想到了克林頓時代“你不問,我也不說”的政策。室友見過克莉絲汀。某天克莉絲汀和婷婷在租房約會,兩人離開時正逢室友回家。克莉絲汀打量了那女生,對婷婷神秘一笑;室友點點頭進屋。她沒問這位金發美女是誰,和婷婷什麽關係,她們剛幹了什麽,雖然那一刻婷婷很擔心她開口。婷婷想問克莉絲汀,憑她的直覺,室友是否有薩福傾向,又怕她誤會,自己對室友有企圖。婷婷懊喪,沒有克莉絲汀的直覺。話說回來,室友的性取向是次要的。婷婷最想知道的,是她得知婷婷喜歡女人的反應,而這一點除了出櫃沒辦法確認。出櫃的利弊,婷婷考慮良久。有時她懷疑,自己其實不在乎室友的反應,隻是心裏藏著一個秘密,壓抑了,想找個克莉絲汀之外的人分享。
關於錢,婷婷一直疑惑。克莉絲汀整天閑遊——說是自由撰稿人,也沒見她撰過稿,或者為截止日期發過愁——錢卻源源不斷。家裏的裝潢、她的衣著都不菲。還帶著婷婷胡吃海喝。婷婷工作了幾年,也節省,卻隻有少量存款。婷婷的結論,是伊萬的工資全讓克莉絲汀花費了。事關人家夫婦的財務,婷婷雖然好奇,絕不想動問。
怎麽打理自己那點存款,婷婷倒是問過克莉絲汀。克莉絲汀跟她說起了魏瑪共和國。當時通脹多厲害,一塊麵包幾千億克魯納,人們拿鈔票當牆紙。還有勤勤懇懇一輩子的老法官,因為退休金貶值,住進了貧民院。
“所以不能全買長期國債,”克莉絲汀總結說,“通脹一來成廢紙。”
“我搞這些沒經驗,要不你幫我打理?隨便買點股票、證券?”
“絕對不行!”克莉絲汀說,“沒有比這個更能摧毀我倆的關係的了。”
婷婷驚訝於自己對克莉絲汀的信任。如果她在行騙,婷婷已經中招了。
“那還用說!”克莉絲汀得意地說,“先用色誘,把本來喜歡男人的清純少女掰彎;再用食誘,多喂幾碗西安牛肉麵;再用話誘,滔滔不絕地談人生,談感情。再談理財,水到渠成!你可以跟這幾萬塊錢說再見了。我的小蝌蚪,你這麽傻,我真想找個賺錢的工作,或者繼承一筆遺產,把你養起來!”
談到工作,婷婷挺無奈。離開那家科技公司之後,她不確定該做什麽,在酒吧對付,一晃一年了,仍在倒酒。“我都不喜歡喝酒。”問克莉絲汀,哪種工作更合適,她說:
“工作其實都差不多。薪水足,工種和同事可以忍受,就行了。”
“舉例說,哪種工種和同事可以忍受?”
“比如說,嫁個合適的男人或女人,當家庭主婦。”
“當主婦!”
“是的。”克莉絲汀沒有說笑的意思。
“這樣的話,多年的女權運動、女性獨立、同工同酬,鬧到底,還是當主婦更適合我們?”
克莉絲汀笑而不言。婷婷又說:
“我大學學計算機,讀文學名著,然後不遠萬裏跑到美國,隻為嫁一個汽修工,定居底特律,給他做飯、生孩子?”
“不是說所有女人都要當主婦。我是說,好多工作還不如當主婦,沒必要糾結。”
婷婷從沒把克莉絲汀跟家庭主婦聯係上;細想想,她也是主婦,一位灑脫的、諳熟時代的規則、對誰都不彎腰的主婦。婷婷問:
“當主婦的話,怎麽選雇主?”
“選尊重你、服從你、信任你理財的。包括汽修工。”
“那麽愛情呢?不要彼此相愛,白頭到老嗎?”
“彼此相愛的,是情人。汽修工對名著不感冒,可以跟情人聊。”
“有沒有人走運,選到了彼此相愛的人?”
“肯定有。可誰又能這樣奢望呢?”
婷婷暗自覺得克莉絲汀的婚姻並不如意。初相識,克莉絲汀也在獨自喝酒。婷婷沒問她當時的煩惱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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