婷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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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敬文青: 我的父親

(2025-05-03 13:01:26) 下一個


      父親葬禮的前一天,承辦喪事的人來我家,把追悼會上的悼詞拿給我看。

    那人說,”你爸是個普通退休工人,沒頭銜,沒什麽特別的事跡,隻能是這些套話了。”

     我略感慚愧地在腦海裏搜羅了一番,確實沒找到值得一說的事跡,於是把悼詞還給了對方,說,“就這樣吧。”

    我喜歡給人文字畫像,卻從來沒有想過給父親畫像,心裏有個聲音說,“唔,我爸麽,沒什麽可寫的。”

     就像我無法給自己真實地畫張像,因為實在找不到什麽可說的。

     父親是安徽蕪湖人,技校畢業分配到某礦山當了一名行車工。

     如果說父親有什麽與眾不同之處,那就是字寫得很不錯。平日喜歡練毛筆字,成了工友們口中的“秀才”。

      父親告訴我,我的爺爺本來是碼頭搬運工,寫得一筆好字。

      解放前蕪湖郵局招人,要求應聘者寄一篇有關郵政改革方麵的文章。

      爺爺隨便寫了兩條,完全不抱希望地寄了出去,卻意外被錄取。

    入職後爺爺才知道,因為收到的郵件太多,根本沒人把信撕開讀文章,隻挑選信封上字寫得漂亮的錄取。

      練字可以改變命運,成了我們家的家訓。這條真理,在父親身上再次應驗。

      文革期間,父親因為寫得一手好字,被抽調到了工宣隊。

      後來又被抽調去寫礦裏的黨史,采訪那些老革命,三天兩頭出差,聽到了很多匪夷所思的故事。

     離開工宣隊後,父親覺得自己攢了一肚子的素材,寫幾部長篇也不在話下,不過他終究沒有走這條路。

      我記憶裏,在我小學和初中階段,父親一門心思要寫電影劇本。據說,電影劇本一旦錄用,稿費驚人。

      父親下班後忙完了家務就伏在書桌上——多少個日日夜夜,熬出了一個個劇本。

      厚厚的方格稿紙,看著讓人欣慰。以至於我每次路過電影院都覺得分外親切與激動——那將是父親的心血最終開花結果的地方。

     父親的身邊人,多是對文字毫無興趣的工人,他們也被厚厚的稿紙給唬住了,盛讚父親是位了不起的“秀才”。

      他們沒有能力仰望父親所追求的世界,隻能在外圍給父親喝喝彩、加加油。

     這樣的鮮花和掌聲,也是父親堅持下來的動力之一。

     我上初中後,學習不上心,還染上了一個怪毛病,眼睛隻要睜著,非得瞅點有字的東西,否則就手足無措、渾身別扭。

      我在同學家總是呆不長,因為她們家除了日曆和藥瓶上的說明書,連張陳年舊報紙都找不到。

     我意識到,身為“秀才”的女兒,是一件多麽幸福的事情!

      我家裏有個堆滿書的竹書架。最上麵一層: 十萬個為什麽係列,一本醫學書,圖文並茂地介紹各類傳染病(我隻翻閱了一次就把它封殺了),一本翻得很舊的新華字典。

    長篇小說有《水滸》,《紅岩》,《嘉莉妹妹》等等。印象深刻的是兩本厚厚的世界短篇名著選。

     父親一直在投稿,一直被退稿。

     退稿的理由他無從得知,不知從哪兒下手去改,即便硬著頭皮做了修改,也不知道好不好。

     拿給母親看,換來的永遠是嘲諷,“你寫的那些東西連我讀不下去,比黨史還無聊!”

     父親很受傷,又不敢發作。

      在他的生活圈子裏,沒人去讀他的作品,這是父親最無奈最遺憾的事情。

     我因為找不到有字的新鮮東西看,於是主動請纓。

     父親每每完成一部劇本,就會欣慰地把厚厚的稿紙鄭重其事地交到我手上,讓女兒幫他檢查有沒有錯別字。

      這項艱巨而神聖的任務,我完成得再出色也沒有了。

      前後至少審閱三遍,每次都有收獲。

      父親在“的、地、得”的用法上總是不規範。我會無比自豪地用鉛筆在旁邊標出來。

     指出一個病句,父親會非常激動和高興地說,“我女兒說得非常對!我馬上改過來!”

     父親的鋼筆字寫得非常漂亮,謄寫好的定稿乍一看去,如同鋼筆字帖一樣賞心悅目。

      但隻要被我找出錯字和病句,父親會全部重新謄寫,他無法忍受自己的作品有任何瑕疵。

    當我陪同父親把“完美無瑕”的劇本郵寄出去的時候,我們的內心是何等激動!懷抱著多少夢想和希望!

     家裏訂了很多電影雜誌,《電影新作》,《電影創作》,《劇本》等等,我一期不落地讀過,很想和父親聊聊。

      我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寫得風趣生動的劇本,譬如《笨人王老五》,拍出來的電影卻很乏味。無聊寡淡的劇本,比如《菊豆》,拍出來卻很精彩。

      我希望從父親那裏找到答案。閑聊中卻意外發現,家裏的那些雜誌,父親其實讀得很少,因而說不出所以然。

     發現這個事實的時候我是那麽震驚和不安!我替母親感覺失望——家裏經濟那麽拮據,母親同意訂這些雜誌,算得上是莫大的支持了。對於父親奮力追求的美妙未來,隱隱有了幻滅的預感

     父親耗費十四年時間,打磨了一部22集電視連續劇,謄寫了十幾遍,給編輯的信中表達了滿滿的自信和期待:“全劇情節曲折,形象鮮明,結構嚴謹,趣味盎然。我堅信:此劇一經推出,一定能引起轟動。本人真誠希望與你們合作。”

     這一次退稿,讓父親徹底灰心喪氣,齊人高的稿紙送進了廢品站。不寫了。

     他每天看報紙,除了當地的日報,還喜歡讀《參考消息》和《文摘周刊》。我們買回來的《讀者》和《家庭醫生》,他也看。最喜歡的電視節目是《新聞聯播》和《海峽兩岸》。

     臨退休的那幾年,父親又鼓起創作的勇氣,沒日沒夜地開始寫小品。因為他看到了一個天價懸賞優秀小品的通知。

     我回安徽的時候,有一次,父親對我說,“我這輩子隻有一個小小的心願,那就是自己的稿子被錄用,然後買套大房子,三室一廳,給你留一間,以後你回來就有地方睡了。”

      說這話的時候,父親有些激動,差點把下麵的心裏話也和盤托出,“女兒,你要相信爸爸,他一定會成功的!”

   沒人知道,高中時代的我其實也寫了個電影劇本,偷偷摸摸地寫,偷偷摸摸地寄,沒有想過一舉成名,唯一的動力是傳說中天文數字的稿費。

    寄出去後,常常陷入激動不安的幻想之中,如果有了那麽一大筆錢,那可了不得了,所有好吃的東西,我就可以全部買了來,胡吃海塞,撐到發呆!

    等了很久很久,連退稿都沒有等到。

    我理解了父親這些年來的期望和失望,體會到了他所經曆的煎熬和羞愧,讓我一生都無法釋懷,心有餘悸。

     一個字也不寫,哪怕是心情日記,成了青年時代我恪守的底線。

     父親肺癌晚期,有時與母親鬧別扭,當著全家的麵,不止一次說,“婷婷是最理解我的!

    然後,懇切地望著我說,”婷婷,我一直覺得你是最理解我的!“

    我趕緊點頭,卻無法正視老人充滿期待的眼神,似乎在對我說,”婷婷,我相信,隻有你才理解和尊重我的作品,我的價值,我的努力,我的夢想。“

      我的腦海裏拂過那個埋頭伏案的的孤獨背影,拂過幫父親找錯別字的昔日時光,那些激動人心的夢想,那些讓人心碎的等待,等來的是整整一生的失望和失意。

    敬愛的父親,我確實是最理解您的,我在您這麵鏡子裏,照出了我自己的身影,命運在輪回。

    父親,我無法對您說,一切都是徒勞。不是嗎?

     人生寂寞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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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阿芒曬太陽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可能成功的P' 的評論 : 謝謝!追夢的路上,哪怕踽踽獨行,內心也始終是充實的,激動人心的。
可能成功的P 回複 悄悄話 喜歡你的人物素描。好多寂寞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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