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珍是廠裏勤儉持家的模範,經常有同事登門取經。
走進秀珍家陳舊昏暗的小客廳,小心翼翼地落進凹凸不平的舊沙發,可以看到沿著牆角整整齊齊地站著八個老式熱水瓶。
秀珍家早就用上了分時電表,每晚十點用鬧鍾把自己吵醒(秀珍八點就上床睡覺了),開始用電水壺燒水,灌足這些水瓶。
“電費比白天便宜一半,你算算,一年省不少錢呢。”秀珍眉飛色舞地傳經送寶。
狹窄的廚房和衛生間,擠著四隻塑料大水桶,用來盛放洗衣和洗菜的第二遍、第三遍水,用於衝廁和拖地。
秀珍家的水桶職責分明,不容出錯,譬如,水湧A裝的是最後一遍清衣服和最後一遍洗菜的幹淨水,用來拖臥室和客廳的地板,在水桶屆的地位相對較高。
秀珍老公年紀大了,腦子不靈光了,為了不挨罵,洗菜洗衣時得拿出發射火箭的謹慎態度,確保程序不出錯——他是廠子裏出了名的妻管嚴。
幾十年過去了,秀珍家裏隻添置了兩樣舊家具,是從搬家的鄰居那裏買的二手貨:一個主題不明的長方形櫃子,一個褪色的四方大箱子,被他們家的大衣櫃忍辱負重地頂在頭上。兩樣才50元。
歲月流逝,秀珍在勤儉持家的道路上越走越自信,完全有資格與葛朗台、夏洛克、嚴貢生等世界頂級吝嗇大師進行高端學術交流,介紹她的種種“省錢小妙招”。
她那個憤世嫉俗的弟弟,對著外人大肆張揚:“這個王秀珍,媽的,她把一分錢看得比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徽還要神聖!”
確實,對秀珍而言,攢錢是奮鬥目標,也是唯一嗜好,更是提供精神動力之“信仰”。
那年,秀珍第一次腦溢血住院,大哥大嫂去看她。
秀珍老公愁眉不展,“神誌有點清醒了,但是還不能說話,醫生說恐怕語言功能不行了。”
大嫂忙遞過去一張百元大鈔,說,“來得匆忙,沒顧上買東西,你給她買點營養品吧。”
知妻莫如夫。
秀珍老公非常激動地衝到病床前,在她眼前嘩啦啦地扇動著鈔票,喊道:“秀珍,秀珍,大哥大嫂來看你啦,還給了你一百塊錢!”
奇跡出現了!
秀珍激動得掙紮起來,含糊不清地連說了幾個“好……”。
秀珍母親在世的時候,跟女兒基本不來往,隻是每年的大年初一來秀珍家吃頓午飯。
老母親剛放下筷子,來不及擦嘴,秀珍就對自己的兒子說,“你去把外婆送到公交車站。”
母親去世了,哥哥弟弟和秀珍商量著買墓地的事兒,一家拿兩千塊錢。
秀珍的臉拉得比掛麵還長,“不要算上我!我沒錢!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弟弟暴跳如雷,高聲宣布與這個沒人味兒的東西斷絕關係!
不歡而散。
回去後,大哥耐心地開導大嫂:“別跟著老三瞎嚷嚷。你又不是不知道,小時候咱家窮,咱媽帶著秀珍去要飯,要來好吃的都盡著我吃,她餓肚子。
秀珍年輕時候多好看呀,唱歌跟百靈鳥似的,要不是個子太矮,早進文工團了。我爸我媽、我跟我弟都是大個子,隻有秀珍沒發育好——她那份我替她出,我欠她的。”
秀珍的兒子,活生生的討債鬼投胎,明知向母親伸手要錢,其難度不亞於“與虎謀皮”,卻“偏向虎山行”——這種不屈不撓的精神,讓他後來在討債公司謀了個位置。
最後一次“討債”,兒子打著結婚買房的正義旗號,逼母親貢獻出全部積蓄,甚至砸了家裏八個水瓶。
秀珍不為所動,臉上掛著“要錢沒有,要命一條”的大無畏神情。
兒子氣瘋了,最後砸了家裏那台老電視,吼得全廠都沸沸揚揚。
秀珍由大哥做公證,書麵簽字畫押,用十萬元與兒子徹底斷絕母子關係。
第三次腦梗後,秀珍半身不遂了。
她天天躺在床上,枕頭下塞著十幾張銀行存款單——不知為何,這近在咫尺的“信仰”竟然無法給予她下床鍛煉的力量——她的消沉令人擔憂。
兒子帶著兒媳還有不到一歲的寶寶來看她。
兒子訕笑著說,“媽,你不認我這個兒子可以,不會連孫子也不認吧?”
秀珍靠在床頭,不理兒子,拍著床示意兒媳把寶寶放到她的身邊,口齒不清地對老公說,“寶寶……四方……大臉,有……佛……像!”
孫子是在奶奶爺爺家長大的。
淩晨,秀珍一瘸一拐地爬樓鍛煉,老公一旁攙扶著她……
白天,她跪在地上吃力地擦地板,家裏飄蕩著她最愛的羅大佑的歌曲……
晚上,她高舉那隻好腿,在床上用半邊殘軀奮力地轉圈,孫子給她鼓掌……
秀珍叮囑老公給發育期的孫子買鴿子,隔水蒸,放糖不放鹽,每周吃,長個兒……
秀珍生命的最後一年,大哥因為肺癌去世,秀珍大受打擊,鍛煉時摔斷了腿,隻能臥床。
秀珍老公後來抹著淚說,“她變得像個小嬰兒,白天黑夜都粘著我,依偎在我懷裏,不讓我離開。”
新冠帶走了秀珍。
親友圍在她的床邊,有的哭,有的喚,有的打電話。
已經讀高三的孫子把他們全都趕了出去,說他要給奶奶唱首歌,奶奶最愛聽他唱歌了——他相信奶奶在另一個時空聽得見。
家人依次從門縫裏瞅,隻見孫子坐在奶奶床邊,抓著奶奶的手,認真地唱著,聲音清亮動人:
或許明天太陽西下倦鳥已歸時,
你將已經踏上舊時的歸途
人生難得再次相遇相知的伴侶,
生命終究難舍藍藍的白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