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鎮老街,上世紀是上海最大的自建房集中地,被冠以“窮街”、“棚戶區”、“流氓窩”和“草莽之地”而名噪一時,是一個令人生畏的地方。
虹鎮老街既不是鎮也不是眼下有風味特色意義上的老街,而是一塊虹口區邊上毗鄰楊浦區的居民區域。這塊區域聚集了一萬三千多戶人家,絕大多數是私人住宅。
據記載,虹鎮老街這條馬路長700米,形成於清朝初年。最初從蘇北地區逃難和尋找謀生機會的民眾來上海後定居於此。
到了1945年到1950年間,大批江浙移民也來此居住,開始用稻草泥巴搭建房屋。1958年鄰近一條河浜填埋後,虹鎮老街拓寬,形成了占地約90萬平方米的區塊。
1953年飛虹路發生一場大火,1000多間棚戶被毀,當地居民重建時用磚木結構的房屋替代了泥牆草屋。
當時虹鎮老街的規模與今天占地麵積100萬平方米上海最大的康城小區相差無幾,已經超過兩個梵蒂岡的占地麵積了。
滬上曆來有寧波幫、蘇北幫、廣東幫和江陰幫等大小不一類似於同鄉會的幫派,後來幾經周折,散落於大上海十個區。
上海還有其他的棚戶區散落在各個區,其中比較出名的有蕃瓜弄的“滾地龍”。另外在蘇州河沿岸還有不少衛生飲水條件更為惡劣的“違章”建築。
虹鎮老街除了占地麵積大,早期居民以從蘇北地區來滬謀生的勞動人民為主,大多數從事工廠做工、澡堂搓背修腳、理發修麵、磨剪子鏘菜刀的、修粽繃床的、爆炒米花的、三輪車車夫、鍋盆瓢碗修補匠、廢品回收、清潔管理工人、建築工人、碼頭扛大包苦力以及餐飲等行業,民風彪悍,形成了自己的特有的群居風格。
到了上世紀七十年代中、後期,49年後出生的一代人到了適婚年齡,原來的住房已經滿足不了居住人口的增長,於是乎開始了新一波自建房熱潮。
既然自建房,那就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了。
條件到位的兩、三層小樓雖不比洋房,那內部也別有洞天。條件差一些的,小一點沒關係,粗燥簡陋也沒關係,怎麽的也要是二層的樓房。
隨著時間推移,等到哪家第二個兒子或者女兒結婚辦喜事,發現原來的空間又不夠了,就往上再加建一房,變成了小三層。
在那裏幾乎沒有一棟房子樣子和大小是一樣的,外貌也五花八門,有磚牆的,有木板的,也有水泥的。
整體上看起來雖然沒有章法,但深入其中會發現亂中有序,一條條小巷將家家戶戶串聯起來,一條條稍大的馬路將整個區塊連接起來。
看上麵照片就知道,整個區域房屋基本上都是兩層樓和三層樓的獨棟房,沒有院子,房與房連成一排,前後左右背靠背胸貼胸,公共空間極度逼厥,房屋之間密度很高,上下左右參差不齊,後期加建一層樓的痕跡非常明顯,外觀上雜亂無章,犬牙交錯。
由於房與房之間相距甚近,打開窗戶和鄰居家幾乎可以握手言歡。容膝之安,雞犬相聞,鄰居家昨天有哪位神仙到訪今晚吃什麽菜,左鄰右舍在第一時間都能知曉,毫無隱私可言。
在提倡大公無私的年頭,個人隱私約等於見不得人,見不得人就沒好事,既然見不得人的事沒好事,那還不如幹脆家喻戶曉來的坦然。
特殊的年頭自有特殊的邏輯和思維來背書。
小巷裏的路麵狹窄不說,七拐八拐彎彎曲曲,四通八達,外人就像進入迷宮,如此複雜的地形,不是常年居住在那裏的居民根本搞不清東南西北。
沙家浜裏唱到:八一三日寇在上海打了仗。看過電影《八佰》朋友知道堅守四行倉庫孤軍奮戰的故事,可是你知道日寇為啥在這之前用飛機?把閘北一帶炸平嗎?
那是因為怕打巷戰呀。
虹鎮老街就是一塊最適合打巷戰的地方。
地形複雜,居民驍勇善戰,太適合打巷戰了。
上個世紀坊間流傳著這樣的說法:進入虹鎮老街需要備好四樣東西:鋼盔????、防毒麵具、指南針和雨靴。
鋼盔用來防上方不明物體隨時掉落以及晾著的衣物和拖把等的滴水。
防毒麵具防千家萬戶生煤餅爐子時候同時冒出令人窒息的熊熊濃煙。
雨靴防外麵大雨過後小巷裏坑坑窪窪的數日積水。
指南針備著以防在這個比諸葛八卦村還八卦的迷魂陣裏找不到北。
前輩們曾經千辛萬苦一磚一瓦造房,但是仔細回想起來恐怕都是眼淚和歎息。
從水泥、黃沙到鋼筋磚瓦木料,缺哪一樣都不成。
那些年裏,你以為有建材市場和百安居之流笑臉相迎等著你大駕光臨?你以為口袋裏有銅板在叮當作響?
你想啥呢。
物質匱乏到一切都要憑票憑證憑戶口簿限量供應。
若幹年以後,改開春風襲來,有一建高樓的建築工地,僅僅因為用木板圍起來,就引起公憤,在報紙上討論聲討了好幾個星期:那麽好的板材,我們想打家具都買不到,你們居然用來做擋板糟蹋?!
“糧食會有的,麵包也會有的,一切都會好的”。
問題是什麽時候有?十年?二十年?還是奮鬥到退休才有?抑或一輩子隻能在夢中擁有?
房子可是一家老小遮風避雨的地方,容不得做白日夢。
蝦有蝦路,蟹有蟹路,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為了造房子,十八般武藝全都用上了。
如果你在三更半夜看到有人奮力踩著黃魚車,車上拉著建築材料,八九不離十是從建築工地上“弄”來拉回去自建夢中小窩之用的。
如果你耳朵偶然飄進一兩句你聽不懂的話,比如牛腿啥的,別誤會了,這可不是在說食用牛的腿,人家可是在認真研究承重二層房屋的立柱。
不經意間你會看到有人家在空地上搗鼓攪拌灰泥漿後往簡陋的模具裏填充,稍後製造出一大塊一大塊的灰磚,那就對了,人家在自己動手製作牆體的磚塊。
這裏麵最難弄到手的就是立柱和橫梁裏麵必須要有的鋼筋。
那可是計劃經濟時代嚴防死守的公家資源,盜竊公家財產一旦被抓是啥性質,你自己掂量著辦。
不過也怪,鮮有聽說因為自家造房子去弄了幾根鋼筋什麽的被掐犯事的。
是不是因為翻身當家作主人後關鍵時刻做了一回主?
自行設計,自行建造,自己整建材,集研發施工於一身,真正的勤勞勇敢加聰明。
這個過程少則數月,多則數年,管它是數九寒冬還是酷暑難熬,人像探子一樣四處打聽哪裏有建築工地,像刨食的碩鼠一樣能刨多少是多少,從不敢懈怠,這可關係到一家老小安身立命的百年大計啊!
當一棟棟凝結了汗水淚水甚至血水的“湯姆叔叔”的小屋在左鄰右舍親朋好友以及兄弟姐妹父母大人的同心協力奮鬥下終於建成,想到從此有了立錐之地,任別人冠名“窮街”也好,“棚戶區”也罷,金窩銀窩都不如來之不易的自家草窩好。
未來,老人在這裏苟延殘喘,青壯年在這裏繁衍生息,後浪們在這裏穿梭奔跑,等待著四季將他們快快催熟。
有私產才有私德,有恒業才有恒心。
前人栽樹後人乘涼,沒準先人還是左鄰右舍沾親帶故的關係,整塊區域血濃於水,天然血緣關係和有家鄉父老鄉親紐帶捆綁,處處顯示出堅不可摧的氣勢。
這裏前後左右上上下下幾代人說著蘇北方言,好聽的蘇北方言那就不是簡單的“這塊、辣塊”了,也不是“辣你個媽媽不開,開起來像喇叭”那樣的普通吆喝,那叫一個溜字,出口成章。
那些年有人說這是在說“法語”,一聽到抑揚頓挫的蘇北話就嚷嚷“法國人”來了,為什麽會這麽說?法語和蘇北方言有關係嗎?反正整個地區通用語言是蘇北方言。年輕人在上海話和蘇北方言之間切換自如,上了年紀的就難說了。
一句話,上海話在那裏是第二語言。
咱們工人有力量絕非浪得虛名,歌裏怎麽唱來著:工人階級硬骨頭。
上海第一工人俱樂部就在虹鎮老街的飛虹路上。
動蕩的年代裏,中學生和社會青年是打架鬥毆的主力。在市麵上打來打去最高潮階段,上海有不下十幾個想撐市麵的流氓地段,曆數下來,沒有一個敢來掃平虹鎮老街的。
虹鎮老街有飛虹路小學和飛虹中學、金沙中學等學校。尤其是飛虹中學,在以鬥狠著稱的中學名單裏絕對進入前三。
曆來穿草鞋怕光腳的,光腳怕不要命的。
論出生,三代紅,妥妥的紅五類,革命最徹底。論血性,繼承了光榮傳統,具有正統的紅色基因。
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近身格鬥肉搏戰妥妥的強項,操家夥豁上更是不在話下,一旦有事男女老少全民總動員,天羅地網,朋友來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來了迎接他的有拳頭菜刀水落管。
外來的流氓強龍想在這塊地頭上作S,隻怕是豎著進來橫著出去。
至於偷雞摸狗、流竄撬竊之輩,絕對不敢在虹鎮老街地頭上造次,隻要大媽大嫂“大寶哎,有賊骨頭啊”一聲獅吼,家家戶戶全民皆兵,隻見金龍、鳳妹、寶弟、福海等男女老少傾巢出動,抄起家夥從門洞從窗口甚至從房頂四麵八方包抄圍攏過來,順手抄起一塊板磚的也大有人有,瞬間將“來犯之敵”淹沒在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之中。
在無產階級專政鐵拳砸下來之前,小心自己狗頭先被勞動人民憤怒的家什砸爛了。
由於名氣太響,一旦和別人發生衝突,一句“我是虹鎮老街的”足以讓對方冷靜下來掂量一下自己幾斤幾兩,正視人生就此下車值不值得。
要是勢單力薄,一句“到虹鎮老街來尋我”,即亮明了勇猛的身份,也給且戰且退找到了不丟人的後路。
一直以來,上海男性被譏諷為“小男人”,沒有魄力。
那是因為沒有來過虹鎮老街,沒有嚐過虹鎮老街的特產“竹筍烤肉”外帶附送硬邦邦的拳頭。
那是因為沒有去過閘北太陽山路與大統路、中華新路一帶棚戶區。
還有大楊浦的定海橋,普陀區的三灣一弄。
徐家匯好逛,後麵的肇嘉浜路楓林路和零陵路難走。肇嘉浜路以北的徐鎮老街也是排得上名號的流氓窩點。
當年南市比較凶猛的流氓窟,分別是董家渡的新街、小東門的東街、大興街以及三牌樓四牌樓一帶。
上隻角老靜安也有,比如董家渡曹家渡一帶,小莘莊、太平裏、葉家宅,聽說過去都是逃難至上海的蘇北、皖北難民搭建的棚戶區.
......
長長的名單還有,不羅列了。
一窩一窩的流氓窟呈現星狀,點綴在各個角落,歡迎光臨。
如果你不慎誤入這些地段,衣著光鮮亮麗還神抖抖,不引來一頓辣嘩嘩的生活切切就算你命大。沒錯,明著告訴你就是羨慕嫉妒恨。
在任何情況都有可能都發生的地方,穿著刮三來兮的奇裝異服進去顯擺小資情調,不消一會,包你落荒而逃。不過請放心,這種情況從來沒有發生過。通常老克勒和小十三點都會繞道而行,在自我感覺良好的”上隻角“假裝喝咖啡用下午茶打卡網紅熱點裝裝門麵擺擺裱金。
在北方,當路人甲問對方:你瞅啥?
路人乙就回:瞅你咋地?
然後開打。
在老街,當路人甲問:你看啥麽子啊?
路人乙就會回:酗儂隻腫傷!
然後拉開場子抄家夥。
你要是看到有人頭上纏著繃帶、一張隔夜麵孔上貼著紗布包、手臂上完石膏吊在胸前,或者腳脖子一拐一拐拄著拐杖行走的傷員,不用問,昨天夜裏豁上打過相當切著家什了。
掛彩是一枚勳章,是對勇猛的褒獎,也是炫耀的資本,會引來同道的敬佩。
在那裏,有人度過了“最美好、惶惑、殘酷而又難忘的年少時光”,有人耗盡了青春期全部的熱血,也有人從冷峻的肌肉鐵麵人被無情地錘煉成滿臉滄桑的老者,更有人僥幸蛻變成時代的寵兒。
永遠不變的,是時代車輪滾滾向前的轟隆聲,是一代又一代新人的歡聲笑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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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也是春天,日頭光猛,我悄悄地進村,打槍滴不要,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摸進了虹鎮老街。
我預想中會遇到盤坐在路邊大媽警惕的眼睛,一眼看穿我這個外來客,回答盤問的話早就預先想好了。要是遇到攔路虎五大三粗的虹鎮老街漢子,二話不說,三十六計,溜為上計。
我踩著腳踏車,裝作若無其事,慢慢悠悠,其實一直在偷偷瞄著門牌號碼,心裏麵七上八下,就怕碰到意外。
那時正是畫人像寫生的饑渴階段,男女老少來者不拒。
那天要上門去畫一位女生。她的小姐妹,現在叫閨蜜,我曾經畫過,她看了也想畫一張。就這樣我上門服務:你做模特,我畫像練手藝,畫完後送你。
當時常常可以看到介紹先輩們如何“深入民間,訪貧問苦,進行社會調查”之類的文章和廣播,久而久之潛移默化,很難不被感召和影響,於是乎誤以為下沉到底層就是在深入民間搞社會調查了。
尤其對有點神秘色彩的破敗地方更容易激發起好奇和探索的欲望。
要是擱在眼下,哪裏輪得到你去調查人家,人家不來調查你就不錯了。
我注意到外圍臨街的地方有一口井,井周圍的水泥地很幹淨,想必是居民取水洗刷之用。七十年代這裏接通了自來水管,但附近有些居民依然會使用井水。
還算順利,很快就找到了,之前女生告訴我過她家離大街比較近,處於虹鎮老街的邊緣地帶,而不是深入虹鎮老街核心區域。
她家中無人,引我上樓後來到她的房間。
期間我沒有特別留意房屋的內外,整體感覺還比較整潔,底層光線暗一些,樓上就明亮多了,鄰裏之間的房子差不多都是兩、三層,挨得很近。那種微微的壓抑感不用看也能感覺得到。
除此之外,就沒有什麽特別的印象了。
到別人家裏也不可能東張西望,我是去畫人像的,不是去踩點的。
房子外麵看上去有點亂,屋內其實沒有想象中的那麽不堪,相反還不失溫馨,收拾的很幹淨,雖然簡陋一點,但是女生有自己單獨的閨房,這一點就秒殺大上海90%以上人家,要知道當年上海人均麵積隻有四平方米,是真正的蝸居。
我們坐在靠近窗戶處,借助自然光源開始工作。
女生二十出頭,正值生命怒放時節,在淺色衣服襯托下端坐著。
當筆端觸及紙麵,片刻之間,外麵粗陋的環境不複存在,在癡迷藝術的催化下,潤物細無聲,時光溫柔以待,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我們畫個二十分鍾左右就休息一下,一切按部就班進行著。一般順利的話兩小時左右就能完成素描習作。
窗戶外對麵是一所中學,窗戶離中學教室開放式走廊近到隻有晾衣服杆子一半的距離。要早知道今天我會動筆寫到它,一定會問一下是什麽學校了。
接下來就有趣了,下課鈴聲一響,先是一、兩個腦袋,沒一會,看西洋鏡的變成六、七個腦袋,
擠成一堆,爭先恐後好奇地看著我們在開頭像,開天辟地頭一回,圍觀新鮮事物一樣,當然還不忘點評。
要不是走廊的盡頭容不下那麽多腦袋,肯定會聚集更多的學生來“參觀”。
窗戶有窗簾,但是沒有拉上,潛意識裏拉上窗簾引人想象的空間太大。前麵說過,隱私約等於見不得人。
左鄰右舍家庭婦女的雙眼不是吃素的,眼虎賽過狙擊手,一切微妙的變化都在觀察範圍內,隻要有些許變化,添油加醋的晚間新聞立馬就會家喻戶曉。
被人圍觀有點尷尬,我們就休息閑聊,等十分鍾過後學生上課去了再繼續工作。
閑聊中她告訴我,有一回她發燒生病,一位追求她的小夥子不知道從哪個渠道打聽到她家地址,騎車來看望她。到了她家門口不敢進去,就來來回回騎車經過她家門口,一次又一次,最後還是她自己在樓上不經意間看到了。
這是我想得起來零零碎碎聊天內容裏的某一段子,後來那位追她的小夥子是否如願以償就不得而知了。
我覺得慶幸,曾經闖進過大名鼎鼎的虹鎮老街,過往口耳相傳的傳奇故事和現實生活中的狀況,都讓我近距離直麵過。
時間歸時間,曆史歸曆史。
隨著虹鎮老街拆遷改造重建,上海最大的“棚戶區”壽終正寢、灰飛煙滅。
曾經八麵威風的虹鎮爺叔老阿哥們,目光如炬的阿姨媽媽們,以及大小流氓們統統散去了四麵八方,那籠罩在虹鎮老街頭上的血色黃昏也隨之消散,無影無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