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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大同

(2025-03-04 14:01:23) 下一個

悼大同

 

 

 

一、

 

“80後”的集體沉默應該始於2010年吧。

 

Google退出,南周被查,炎黃春秋遭封,韓寒淡出微博。

 

雖然這些東西都是我平日裏會看的,但對他們的離開,我當時也沒什麽大的感覺。

 

本來,對於一眾右媒和公知大V們公推韓寒充當80後代言人,我是覺得有點尷尬的;陳丹青改下年齡,都更像些。

 

然而,畢竟人家那時還沒拍電影;而80後也紛紛開始入世自立了;這群學了十幾年英語,看著好萊塢,喝著可口可樂長大的人,甚至可能都不需要魯迅。

 

我想,我們應該是這個國家60年來“最純良”、最有希望的一群人了。

 

 

二、

 

2009年,我在版納,正處於熱戀中。

 

從江北的單位宿舍,經老橋到新橋,一路飆車,滿城尋覓,隻為了給愛人買一塊小蜜菠蘿。

 

景洪有家很有名的美美西餐廳,我們多次光顧,除了享用奶油濃湯之外,還欣喜地聽到了“蘇麗珍”。

 

我多年的R&B耳朵,一下子就被抓住了;記得在聽到“一輩子最怕闖過一種禍”的Bridge時,還不由得跟著大同的轉音,閉眼晃起了腦袋。

 

很快我的OPPO裏就集齊了大同的全部作品。

 

基本上《SoulBoy》、《愛愛愛》和《未來》這3張專輯,音樂性上看齊陶喆的“藍專”和“黃專”;概念的整體性接軌Cee-Lo Green;實驗性當然也很顯著,當時華語R&B還沒有人能如此的“騷靈”。

 

 

三、

 

我對西方音樂的啟蒙始於一檔叫做“JoyFM”的節目:“中國國際廣播電台,China Radio International, 大家好,我是王璐,我是李柯;‘你好Are You,my babie’---”;最後是CoCo李玟洋氣十足的長音。

 

Billboard是個很神奇的地方,雖多是爛俗的流行歌,但工業水準很好地保障了可聽性;並且偶爾會讓Sting,James Blunt等異類登個頂。

 

而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西方音樂的包容和多元,讓我在學校教育之外,呼吸到了比較新鮮的空氣。音符在腦子裏不是為了格式化,而是能激起真實的感動和遐思。聽完一首帶感的歌,你感覺自己更像個人了。

 

在這一層麵上,我作為一個聽眾,當然順著Pop,Hiphop,一路跟到R&B,Soul,Blues和Jazz。

 

大同喜歡的Stevie Wonder, MJ,我也很喜歡。我有一段很迷黑人和聲;上學路上邊飆車邊飆Doin' Just Fine(Boyz II Men)的華麗高音;私下個人最愛聽的則是Brian Maknight,尤其Live Concert,簡直是直通天堂的轉音。

 

 

四、

 

相比而言,大同的嗓音條件隻能算一般;但他和我一樣,很喜歡舞台表演,不論是勉強飆到的C6,還是致敬MJ的“提檔帶帽”,“啪”那一下。

 

剛入行的大同,很像一個穿大人衣服演出的小孩;明明是耍帥,但放在一個毫無攻擊性的人身上,就顯得很可愛。

 

巨蟹我不知道,摩羯就是非常重視不要太招眼的;過度引人注意,或者讓人不快,在我們看來是一種大不敬;哪怕在爭奪異性這樣的事情上,我們也會顧忌心儀對象,非心儀對象,甚至對手的感受。

 

這就解釋了,我和大同私生活都如此簡單幹淨的原因。

 

我後來才知道,在當年文青在美女心中尚有一席之地的時候,幾個暗地喜歡過我的女生,都又因為我太“彬彬有禮”和注重“保持距離”,而打消了深入交流的興趣。

 

“呆”同這麽個身板、這麽個長相加上他骨子裏的溫和,我能想象,直到他死,可能也沒有女人能有幸了解到他那方麵可能有多厲害。

 

這是別人的損失,因為最性感的器官其實是大腦。

 

 

五、

 

大同的第一個創作巔峰,止於2007年的《未來》,後麵的幾張專輯,除了《橙月》裏的《三人遊》,都不太像他。

 

我的文青生活也在2011年終止,這一年我結婚了。婚後的15年裏,除了偶爾逗逗小朋友,我也活得完全不像我。

 

這是一個“謀生”為主的民族;

 

這是一個“進步”大於一切的時代;

 

在這樣的大潮裏,80後的處境都差不多:

 

“先養活自己,再考慮其他的”,如我,結果發現要養活的人逐年增多,自己、老婆,孩子、父母,最後是國家。漸漸知道無力再考慮其他事情。

 

“你很幸運,從事自己喜歡的行當”,如大同,但並無本質不同,你的才要變成公司的財,你最終要成為取悅大眾的工具。一旦你“爆肺”了,你也就報廢了。

 

而那些“不缺錢,完全做自己,然後還能賺大錢”的人有沒有呢?當然有,我甚至非常喜歡高曉鬆;唯一的問題是,他認為這都是藉由他的個人奮鬥,你努力你也能做到。

 

我能想象大同拚命工作攢錢,然後自立門戶的目的,那是為了自由,一個你生下來就有,但有需要你付出一生來贖回的東西。

 

 

六、

 

2014年的某個冬日,我工作的城市刮起了卷地風。有人升職,一群同事一起吃飯加唱歌。

 

幾個好心的大哥大姐給我寬心:

 

“真不懂你為什麽老是關注別人的感受。你看有人注意你的感受嗎?對那些壓根不在乎你的人,要學會說不!”

 

“是啊,明明你各方麵都很強,一回讓,二回等;最後膽子大、臉皮厚的都上去了...”

 

是啊,我分明感覺我失去了一些東西;但不是今天被人拿走的哪些。

 

我走到點歌台,握住銀色的“貓王麥克風”:

 

“大家好,我給大家唱一首方大同的歌,《愛在》”。

 

“買了菜 她跟他慢慢的炒著菜

 

他為她趕回家走得快

 

愛無處不在 可是呼之卻不來

 

小陽台 她拿走死掉的小盆栽

 

他對著啤酒杯等下載

 

愛無處不在可是到處有悲哀

 

愛在大街上小路上每個人海

 

誰卻愛在小島上不願離開

 

難道愛在不該愛的時候才愛

 

就算百步以外總有愛在 愛在

 

我愛在黃昏看誰的劉海

 

你愛在清早打誰的領帶

 

我們都要愛偏偏無法同在

 

不能明白 隻能夠期待

 

愛無處不在

 

...

 

從來微風都靠樹枝搖擺

 

從來種子都靠春泥破開

 

所有人世間的美好都存在

 

就算看不到都依然存在

 

在意料之外

 

我的女孩 你快走過來

 

愛在期待 愛在 愛在

 

愛無處不在

 

...”

 

 

唱完現場安靜了一會,一位比我年長的姐姐突然一聲標準的粉絲尖叫:“啊奧----”,之後大家竟都拍起手來。

 

我分明感受到了舞台的力量,似乎大同附體一般。

 

一位平時幾乎不和我說話的帥哥,跑過來和我約歌;

 

我和他一起唱了許巍的《藍蓮花》。

 

待到“藍蓮花”三個字噴湧而出,我感到一股熱流,從腳底到頭頂,一氣貫通;仿佛坐著火箭,衝破了地心引力,把藍蓮花送到月球。

 

我當時不知道,大同也差不多是這個時候,失去了能讓他肆意爆發的肺音。

 

 

七、

 

我覺得80後很多人身體非常之差。

 

明明是受教育程度最高的一代,卻最多心理疾病;

 

心理湊活能撐得住的,每個器官好像都會得癌;各種胃癌、肝癌、腸癌、胰腺癌、骨癌;

 

癌症尚未發病的,小心髒又不好;除顫、搭橋不算,稍微加個班就猝死。

 

感覺這個身體有點愧對CCTV,MTV,Channel V啊!

 

當然還有華納唱片,對嗎?

 

所以大同14年的自立門戶,有點像我們80後的35歲危機;大公司覺得你上升空間沒有了,除了感謝你的貢獻,更要感謝你的離開。

 

我也於2015年來到上海,開啟職業生涯下半場。

 

上海號稱國際化大都市,但上海市民都還以說上海話為榮,“鞋子沒壞,鞋帶先壞”;外鄉人在他們眼裏都是“特別的人”;當然不想融入的人也可以“無所謂”。

 

雖然大同的很多歌是在香港寫的;但在上海聽大同,也還挺有味道,魔都的國際化小資調調和大同其實挺搭。

 

我記得在複興公園的法式花園的空曠草坪上,邊踱步,邊哼唱“好想和你公園跟你一起走...”;

 

在思南公館那張著名的聚集多位物理學巨擘的照片下麵,親手撿起前麵一個小朋友掉落的“千紙鶴”;

 

......

 

當然,我並不知道還有紹興路52弄這檔子事。否則應該會去拍一張相片留念。

 

 

八、

 

是的,我認為“JTW”是大同的第二個高峰;但拚湊的痕跡也很明顯,尤其是因此輯評上金曲歌王,好像看到一個幹淨的孩子掉到馬桶裏一樣,讓人好氣又好笑。

 

我作為一個80後,對於從小到大的一眾明星,基本都祛魅了。

 

有從攝像到導演到國師的;

 

有從演知識分子到演皇帝到專演“老戲骨”的;

 

還有從偶像藝人到道德楷模到國家幹部的;

 

不一而足。

 

隻剩大同一人,一直堅持在寫“真真切切愛你的歌”。

 

寫到本來視你為樂壇第一潛力股的她,最終認定你隻是最重要的“友人”

 

寫到本來視你為周、陶接班人的公司,最終認定你是隻能幫新人寫歌的音樂“匠人”

 

寫到本來視你為新世紀R&B王子的粉絲們,最終認定你隻是自種自吃有機蔬菜的“農人”

 

而我很慶幸,你直到最後,也“放不過自己”。然而我想不到的是,你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居然用遊絲一般的肺音,唱出了最撼人心魄的音符。

 

 

九、

 

其實從2016年開始,我聽大同越來越少了。

 

一來,大同的作品發得慢了;我沒想到他在大理種菜養病,隻當他走了周、陶的老路。

 

二來,我感到自己慢慢衰老;飯量少了,不吃東西也長肉;早上5點半定點就醒,一天睡5個小時就夠;不再熬夜看球,也不再顧及各種個人興趣。

 

最大的變化,是什麽都看的慣了,脾氣好了很多,見人都會主動點頭微笑。

 

這樣的我,如同很多發福的80後一樣,終於成為了一個“小領導”。

 

2016年,我在廣州,帶著我的下屬,在廣州酒家吃燒鵝,慶祝簽單。

 

2018年,我第一次去了美國,推廣新產品;可惜是田納西,不是夏威夷。

 

2019年,我百忙之中還偶爾會想,大同你可千萬別在香港街上亂跑。

 

2019年10月,我帶著兒子回了趟武漢,返滬後旋即病倒,在40度高燒中抽搐了七天;兒子不久也高燒,不過2天就緩解過來。

 

有一次我迷迷糊糊睡到黃昏,突然心頭一緊,仿佛一雙巨手壓住我的胸口,馬上就要把肺給捏碎;一瞬間我從腰間沁出一層熱辣辣的油汗,直冒到額頭。我用盡全力把老婆呼喊到床頭,心想要是再來一次,我就給她交代後事。

 

然而,我的生命並沒有就此打住;有意思的事,當身邊很多人都紛紛病倒的那幾年,我再沒有染上過肺炎。

 

肺炎這個東西,一般來說是可防可控的;更不要說是“氣胸”或者哮喘一類的病。

 

人世間比這致命的東西太多太多了。我很難想象這麽搞笑的東西把你帶走了。

 

 

十、

 

24年8月,抖音上推送了《才二十三》,是一個博主在分析你的唱腔和歌詞,誇你是華語歌壇Tire-0級別的唱作人。

 

我怔了幾秒鍾,笑了笑,劃走了。

 

這是我和你共處同一個世界時,最後一次聽你的的歌。

 

我絲毫不知道,你10月發行了新專輯,也許即便知道了,也不會想到要找來聽;

 

此刻,我滿耳都是自己生活劈啪碎裂的聲音;我已被逼到牆角,不得不露出久已鬆動的牙齒,準備全力撕咬了。

 

我感覺無比的疲憊,背上的擔負,已經讓我想卸下靈魂;我想我已經是半個死人了。

 

就這樣過了4個月,我像一片枯葉,順著一條窄溪,不知不覺蜿蜒到了一灣寶藍色的冰河裏;身邊有參差斑駁的冰麵,有嶙峋寂寥的殘雪,還有撥掌泅水的大雁...

 

加拿大時間25年3月1日7點,我照常醒來,抽出手機,打開網易...

 

分明,我感到自己心底最最柔軟的某些東西,簌地從我胸中射出,像道光一樣地擲向天空,把陰霾的晨霧劃開一道紅色的傷口。

 

這裏有顫動的青春;有純白的幻想;有幼稚的野心;有簡單的情愫;有坦然的無知;有徒然的抗爭;有我作為一個人生存的根本意義和印記。

 

然而簌地一下,全部流走了。

 

我感到空虛、壓抑、憤懣...

 

我們不是說好了,一直這麽堅持下去嗎?

 

一直這樣堅持著,哪怕折斷...

 

但我還是無法承受你真正折斷的那一刻;

 

因為,我分明已經分不清你我;

 

我還在跳動的心髒,不是分明已經停止了嗎?

 

我親手封印的理想,不是要等你一起重新開啟嗎?

 

這個世界如果能這樣殺你,它必可同樣殺我;

 

而我已經無法再自欺欺人地佯裝鎮定;

 

你的歌燃起的夢想,又被你的死熄滅了;

 

為什麽是你呢?你比我更加純粹,我甚至願意和你交換;

 

我去做砍殺的劍,做鋒利的爪,而換你繼續撫動琴弦;

 

在上帝眼裏,褪去了你的白袍,我們就隻剩猙獰的獠牙;

 

我要拯救你獻祭者的命運,醜陋地贏得狗鬥,再把利劍獻於你的荊冠之下;

 

好嗎?...

 

 

 

尾聲:

 

我從沉沉睡夢中醒來,耳邊響起《回留》:

 

悔不悔 離別 之後

 

會不會 又上 心頭

 

我惦著你 在時間裏洄遊

 

以為能忘記 但是我還沒有

 

揮不揮 鬆開 的手

 

會不會 覆水 能收

 

我在這裏 試著撫平愧疚

 

無人回應我的祈求

 

弄丟了愛 失去了你 I'm so sorry

 

再會 我的愛 終究會釋懷

 

再會 的那天 我心還在

 

回憶把我們留了下來

 

Let's go back to the place

 

Where I first saw your face girl

...

 

一切仿佛 昨天 想你的習慣沒有改變

 

時光不會倒流 往事不會重來

 

但回憶的美好 每一分都保留

 

讓我們笑著 擦身而過

 

再會 我的愛 我的愛

 

再會 終究會釋懷

 

那天我心還在

 

把回憶留下來

 

Let's go back

 

Let's go back to the place

 

 

伴著耳機裏最後一段漸漸退去的鋼琴;

 

兒子趴到耳邊說:

 

“爸爸,你能幫我買把吉他嗎?”

 

“好的”

 

我說。

 

 

2025年03月03日,1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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