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的荔枝》：托古言今，諷製度之弊

《長安的荔枝》終於落下帷幕，編導所營造的政治諷刺喜劇也逐漸呈現出更為清晰的輪廓。這部劇中包含許多喜劇化的場景與細節：鄭平安狡黠的小眼神與風流的微笑，何刺史誇張的舞步與鬥雞癖好，趙掌書那變化多端的麵部表情與誇張動作，都為劇情增添了喜劇情緒。然而，這些笑點的背後，真正被揭示的卻是深藏其中的政治諷刺。

觀劇伊始，觀眾就很容易聯想到當下中國的現實。劇中背景設定於中國曆史上最鼎盛的唐代，長安繁花似錦，街市熙熙攘攘，外邦來朝，處處展現出社會的富足與昌盛。而今的中國，作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其國力與財富早已遠超古唐。盛唐與當代中國的“盛世”在某種程度上形成呼應，也令人不禁聯想到一尊所言“中國再次複興”的豪言壯語和一帶一路等“大撒幣”的作為。

電視劇的主線圍繞聖人的一道聖旨展開：在貴妃生日當日，要吃到嶺南所產的新鮮荔枝。嶺南距長安五千餘裏，而荔枝保鮮不過三日，三日之後便腐爛流汁。這分明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可正因其出自聖人的聖旨，便成了必須完成的命令。我在上篇文章中曾提過，這種情形讓人聯想到疫情期間“動態清零”政策，明知不可能，卻一旦被命名為政治任務，便無人得以抗拒，所有人都必須傾力達成。

為完成此不可能的任務，代價慘重。李善德最終將荔枝運抵長安，任務本已完成。然而他卻蓄意處理荔枝，使其提前腐爛，以致在貴妃生日宴上呈上的是飽含臭水的果子，任務宣告失敗。他此舉，是為了揭露右相貪腐與聖旨的荒謬。

李善德在百官麵前，憑借他精湛的算學知識與詳實的數據證據，條分縷析地揭示此道聖旨的荒謬，揭露荔枝運輸過程中給百姓帶來的家破人亡與深重苦難。他的真正目的，是借朝廷之力扳倒權勢熏天的右相。

全劇始終未出現聖人的真實麵貌。觀眾隻能聽到其聖旨，卻從未見其親臨朝堂，參與政務。即使在最後的宴會上，也僅見其背影，雖有聲音卻無麵容。他是一個高高在上、脫離現實的統治者，治理著整個國家，卻唯獨關心貴妃的情緒與自身的虛榮。他的昏庸與疏離，正是對極權中至高權威的深刻諷刺。

這位至高無上的統治者，極度在意個人的顏麵，依賴朝中兩派勢力：以左相與右相為代表的官僚集團維係其統治。雖然劇中著力刻畫了右相的奸惡與殘酷，但左相也絕非廉潔正直之輩。右相依仗與貴妃家族的裙帶關係，恃寵而驕，橫行霸道，貪婪斂財，壓榨百姓。左相則老邁昏庸，關心的隻是自身權力的得失。整個製度是腐敗的，製度中的所有官員也無一清白。

李善德似乎隻是一個埋頭苦幹、謹守本分的基層小吏。他通曉花草，精於算術，為人誠實，從不害人，唯一牽掛的是女兒袖兒。他接下這個任務，是出於誤判和本能的父愛，以為可借此謀得些許銀錢，還清貸款，贖回房產，與女兒安度餘生。然而，正是他這樣一個無心之人，在執行荒謬聖旨的過程中，成為浩劫的推動者，間接導致了無數百姓的苦難與財富的浪費。他並非完全無辜，而是災難的一環和推手。

最後的鏡頭中，僅有兩顆新鮮荔枝得以保存，分別被袖兒與李善德吃下。每一顆荔枝價值連城，相當於十戶人家一年的收入。每一顆荔枝背後是無數人的鮮血與生命。當李善德吃下那顆荔枝時，他臉上露出的愜意與滿足，表明他暫時忘卻了這是一顆浸滿血淚的果實。導演正是用這個鏡頭傳達出一個令人震撼的真相：在這個腐敗製度下，沒有人是幹淨的。哪怕是那些看似單純、忠誠的執行者，也在貪汙與壓榨中扮演了自己的角色。

在製度性腐敗的背景下，任何反腐都顯得荒誕可笑。過去十年來，中國展開的所謂反腐，並未真正清除腐敗，反而製造了廣泛的躺平現象。做事才有可能犯錯，不做事才最安全。劇中無人敢接這個荔枝運送任務，李善德接下它，也並非出於忠誠或雄心，而是誤以為這是一個能賺些銀子的美差。他如果不去做，那他必死無疑，而他的女兒必然會流落街頭，淪為乞丐。

因此，在一個腐敗製度中，任何反腐都不過是這派腐敗打擊那派腐敗的工具。在這樣的體製下，沒有一個人是真正清白的。想整一個人易如反掌，關鍵在於此人是否被最高當權者所庇護，是否戰隊正確。而那個最高的統治者，自然也不是清白之人。他掌握政權，能決定誰該生誰該死，而他手下的大小官員幾乎人人都有貪腐記錄。

劇中，上林署的眾多官員嘴臉醜陋，各部門官員在運輸荔枝過程中百般刁難李善德。而當李善德拿到右相的銀牌後，這些人又爭相送禮、低頭哈腰、阿諛奉承，充分體現出體製性腐敗的徹底與根深蒂固。

除了最腐敗的聖人本人，在遠離權力中心的嶺南，也同樣折射出腐敗透頂，使聖人的腐敗與嶺南的腐敗沆瀣一體，相互呼應。以何刺史為代表的地方官拚命斂財，表麵裝瘋賣傻，實則為打造自己的“土皇帝”生活殫精竭慮。他不斷向遠在長安的右相進貢，賄金高達三千萬貫。而他的心腹趙掌書則為虎作倀，協助其幹盡壞事。即便趙出身貧寒，曾有寒門讀書人的誌向，也最終在腐敗製度中淪為共犯。趙掌書雖在劇末未受懲處，但他已被權力與利益徹底腐蝕，難言清白。

李善德是唯一可能獲得救贖的人物。他重返嶺南，憑花草知識幫助阿桐姑娘和鄉親育苗，重新種植荔枝樹。然而這份救贖是脆弱的。隻要腐敗製度未除，隻要貪官汙吏仍在，這些尚未長成的荔枝樹終將難逃毀滅的命運。

本劇通過運送荔枝這一過程，深刻揭露了聖人的荒謬與製度的腐敗。從戲劇結構來看，這道聖旨雖荒唐，卻正因這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才成了劇情的引線，使李善德得以施展算學才能，使各類貪官現出原形。通過這一荒誕設定，觀眾得以見識形形色色的貪腐權臣，以及一個虛妄而荒淫的統治者。不能直接批判現實的觀眾，便借這部曆史劇完成對現實政治的聯想與諷刺。

除了上述政治諷刺的深意，演員的表現也令人印象深刻。兩位小演員尤其出彩。袖兒在劇中一改《北上》電視劇中假小子的形象，顯得更加亭亭玉立，頭頂的兩個紮紅小旋兒，靈氣十足。還有七郎身邊的“狗兒”，我始終覺得是由女孩扮演的男孩隨從，忠心耿耿，該哭則哭，且不乏聰慧之氣，時常與主人開玩笑。最後他殉主而亡，令人動容。

雷佳音、郭濤、嶽雲鵬等演員也表現出色。尤其是飾演荔枝姑娘阿桐的演員，她的臉上常抹著棕色泥土，每次笑起來，露出白齒與眼眸，純真而美麗。幾乎每一場李善德在嶺南的鏡頭，都有她的笑容在背景中襯托。阿桐代表體製外的善良與勇敢。她演出了真實、善良、淳樸。我相信這位演員在此劇之後會獲得更多的影視演出機會。

最後還有那滿口顛三倒四成語的胡人蘇諒，他的精彩表演為全劇增添了許多喜劇色彩。

觀眾在欣賞演員精湛演出的同時，更應深思劇中所揭示的製度之弊與政治之荒謬。這不僅是一部喜劇，更是一部深具現實寓意的諷刺劇。

2025.6.22 於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