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01年6月17日。三十七歲的陸鬆林收到妻子蘇萍送給他的一份父親節禮 物:他們的小女兒陸安琪在蒙特利爾的拉薩爾醫院順利出生。
兩個月後的8月17日,陸鬆林收到北方電訊送給他的一份生日禮物:由於公 司戰略調整,他所在的程控交換機事業部停止運作,全員遣散,解雇決定即 時生效。
蒙特利爾冬季漫?,春秋短暫,所以人們都利用難得的夏日時光休假旅行,
參加各類豐富多彩的戶外活動,公司也都鼓勵員工在七、八月份用掉他們的
法定假期。去年夏天,陸鬆林就曾開著花了五千元買來的二手福特轎?帶著
全家去了東部的哈利法克斯,一家人玩得很是開心盡興。今年的假期要想出
遠?已經不太現實了,蘇萍在生產後的第三天就已出院回家,畢竟加拿大實
行公費醫療製度,從住院到生產,醫療護理,?宿照料都完全免費。再多住
一天,不但納稅人負擔不起,從未受過如此待遇的蘇萍也會不好意思。隻是
回到家後,手忙腳亂,過去的兩個月陸鬆林和蘇萍都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
現在正好利用即將到來的兩周假期,好好休息一下。
假期結束,陸鬆林就是帶著這樣輕鬆和期待的心情走進了部?經理的辦公
室。半個小時後,他跟這位操著濃????印度口音的部?經理握手告別後,回到
了自己的工作間。人事部的那位瑪格麗特早已等在那裏。她的臉上蕩漾著永
不改變的職業微笑,跟他四年前剛入職時看到的微笑一模一樣,隻是那時他
看到的微笑是滿含親切,而今天他看到的微笑則滿含同情。瑪格麗特熟練地
指導陸鬆林在各類表格文件上簽字,隨後拿起備好的一個紙箱,幫他把個人
物品放入箱中,目送他走出公司大?。
外麵驕陽似火,正是一天中最熱的午後兩點鍾。陸鬆林走到停?場,把紙箱 放到後備箱中,開?坐到了駕駛位。打開發動機後,陸鬆林停頓了片刻,然 後又轉動鑰匙停?熄火。距離正常下班時間還有三個小時,他不想被他的中 國鄰居們看?然後問他為何這麽早下班,他也不想過早向妻子展示他得到的 這份生日“禮物”。
陸鬆林把四扇?窗全部打開,再把座椅傾斜到感覺舒服的?度,然後靠在椅
背上,雙手交叉枕在腦後。停?場的旁邊是尚未開發的工業用地,裏麵有一
片????生樺樹林,一早一晚總能聽?嘰嘰喳喳的?叫聲,但是現在這個時候,
它們大概也都躲在陰涼處了。無?無影,萬物沉寂,很適合靜思冥想,隻是
有一兩支麻雀偶爾會從空中劃過,打破陸鬆林眼前空洞靜止的畫麵,也暫時
打斷他腦海裏信?由韁的思緒。
十四年前,陸鬆林來到北京攻讀計算機專業的研究生,在一次同鄉聚會中認 識了他未來的妻子蘇萍,當時她也是剛剛進入研究生院,攻讀比較文學的碩 士學位。一個是理工宅男,少言寡語不善交際,但是邏輯清晰思維理性;另 一個是文學才女,性格開朗自信外向,但卻思維跳躍多愁善感。這是兩個性 格完全不同的個體,但是愛情很奇妙,它就像看不?的物理磁場,總是能把 極性相反的兩塊磁鐵吸引到一起,而且極性越強,吸引力越大。陸鬆林和蘇 萍都來自兄妹眾多的家庭,還都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成?背景可謂大同小 異;他們的家庭在被????新劃分為“革命幹部”之前,一個是“富農”,一個是“地 主”,家庭成分可謂半斤八兩;他們來自同一個東北縣城,有著同樣的飲? 習慣和同等的學曆水平,符合望衡對宇,?當戶對的心理暗示。於是,三年 之後,倆人順利完成了愛情的半?拉鬆耐力跑步,也順便完成了各自的畢業 論文答辯,拿著兩本畢業證書,到呼家樓街道辦事處領來一本永遠不會畢業 的結婚證書。一年之後,他們的大女兒陸安梅在北京出生。
出國移?並不是陸鬆林的一時心血來潮,而是他人生夢想的????要組成部分。 與所有“生在新中國,?在紅旗下”的同齡人一樣,陸鬆林的腦袋被加載了花 樣繁多的愛國主義程序,比如五講四美三熱愛,以及各類殺毒軟件,比如反 對資產階級自由化等等,但卻始終無法覆蓋,更無法清除他腦海中揮之不去 的兩樣東?,一個是對金錢物質的渴望,一個是對自在生活的向往。上研究 生的時候,陸鬆林的福建室友提到他同鄉偷渡美國,在紐約當水管工時薪25 美元的故事,讓陸鬆林非常震驚。那時候的一美元黑市價格相當於十元人? 幣。一個美國水管工的時薪等於他年近花甲的研究生導師一個月的工資,這 樣的強烈對比為陸鬆林的出國夢想提供了原始動力。第二年春夏之交,北京 發生了後來被官方稱之為一場政治?波的學生運動,陸鬆林和蘇萍都是整個
過程的參與者和目擊者。“?波”過去,秋後算賬,反和平演變運動興起,出 國留學限製政策出台,首善之區的政治和社會環境變得十分壓抑,這樣的沉 悶氣氛又為陸鬆林的出國夢想添柴加火,讓他愈發覺得國外的生活會更加自 由自在,會更適合他這樣內心反叛,不服管教的人群。
陸鬆林還清楚記得四年前剛剛落地蒙特利爾的情景,那是新年之後的1月3 號,一家人從溫哥華入境,移?官在得知陸鬆林一家的最終目的地是蒙特利 爾之後,快速辦理了入境手續,以便於他們能趕上最近的一趟航班。移?官 的和善態度是陸鬆林體驗到的第一個與母國的不同之處。從溫哥華到蒙特利 爾的?行時間不到五個小時,但時間卻從出發時的早上九點變成了到達時的 下午五點,同一國家執行不同的時區時間是陸鬆林體驗到的第二個與母國的 不同之處。
前來接機的是為陸鬆林一家辦理技術移?簽證的彭女士。作為中國改革開放 後由國家公派出國的第一批留學生。彭女士在取得?吉爾大學藥理學博士學 位之後,應聘進入當地的一家知名藥廠。1994年,加拿大政府麵向中國大陸 開放技術和投資移?,彭女士從公司辭職,與蒙特利爾的一家移?律師事務 所達成合作,專營中國大陸移?業務。辦妥移?簽證之後,彭女士詢問陸鬆 林的未來打算,告訴他移?律師事務所受理來自中國的投資移?申請數????越 來越多,急需中英文熟練的人手幫忙處理申請文件。如果他沒有別的計劃, 不妨來蒙特利爾,隻是報酬不高,隻有10元的最低時薪。陸鬆林本來的打算 是落地溫哥華或者多倫多,那裏華人眾多,於日常生活方麵可能會更方便一 些。至於蒙特利爾,陸鬆林隻知道它是奧運會的舉辦地,體操明星科?內奇 曾經在此一戰成名。除此之外,他對這座城市一無所知,甚至不知道它是一 座法語城市。不過,既然選擇移?,則故土之外皆為他鄉,哪裏有生存的機 會,哪裏便是生活????啟的所在,就像遊牧的蒙古人逐水草而居,就像狩獵的 印第安人隨季節遷徙一樣。於是,彭女士一份簡單的工作邀約便將陸鬆林一 家毫不猶豫地帶到了蒙特利爾。
陸鬆林擅?編寫程序,不擅?人事交往,對文案工作既不精通,也無興趣。
蘇萍知道丈夫對律師事務所的這份臨時工作並不滿意,所以每次周末去中國
城買菜時都會多走十分鍾,到老港的遊客中心拿回一份免費的英文報紙《蒙
特利爾公報》(The Gazette)。陸鬆林從報紙的招工廣告中選擇對口專業 投遞簡曆,很快便收到北方電訊的麵試邀請。半年之後的九月初,當女兒陸 安梅離開法語歡迎班,興高采烈地踏入小學二年級普通班教室的時候,陸鬆 林也心情愉快地開始了他在北方電訊的職場生涯。至於蘇萍,她再次以樂於 交往的性格和不可思議的語言天賦向陸鬆林展示了其對生活環境的快速適應 能力。落地蒙特利爾不到一個月,她便走進了魁北克政府為新移?設立的法 語補習班教室。七個月結業之後,她不但收獲了與本地人做基本法語溝通的 自由,同時還收獲了很多來自美國歐洲和國內的同胞朋友。兩年之後,陸鬆 林和蘇萍的二女兒在蒙特利爾的維多利亞醫院出生,取名陸安娜。
從維多利亞醫院聯想到白求恩曾在此醫院行醫,再聯想到《紀念白求恩》那
篇初中課文,再聯想到如何做一個毫不利己專?利人的人,如果不是一坨?
糞從天而降,正好落在眼前的擋?玻璃上,陸鬆林還會繼續沉浸在天?行空
的往事回想之中。一隻北美白鷺從不遠處?過,在空中劃出一道白線。?兒
看起來自由自在,但他們每一次的?行其實都是為了?物,都是為了生存。
陸鬆林一邊感慨,一邊將座椅調回原位,然後發動汽?,打開雨刷將擋?玻
璃衝洗了幾遍,開?緩緩離開公司停?場。
回到家中,飯桌上不出所料地擺滿了豐盛的飯菜,都是陸鬆林喜歡的東北菜 肴。兩個月大的安琪正在睡覺,兩歲的安娜看?爸爸進?,?上把拖鞋拿過 來,然後牽著爸爸的手來到飯桌前。十歲的安梅拿來一張紙,上麵畫了一個 坐在椅子上,眼睛看著電腦屏幕的大人,簡單粗糙的線條有點像畢加索的抽 象畫。這是安梅送給爸爸的生日禮物。安梅是個十分細心懂事的孩子,知道 爸爸不懂法語,便貼心地用中文告訴爸爸她畫作上寫下的一行法語意思是 “生日快樂”。
飯後,蘇萍從冰箱中拿出一盒奶油蛋糕。這是她送給丈夫的生日禮物,也是
她送給孩子們的解饞?物。陸鬆林小時候從沒喝過牛奶,體內缺乏足夠的乳
糖酶,這是他到了加拿大之後,幾次喝牛奶都出現腹脹腹瀉症狀之後才從醫
生那裏得知還有乳糖不耐受症這麽一個名詞。蘇萍當然知道這一點,她把蛋
糕上的奶油刮掉分給兩個孩子,再將沒有奶油的蛋糕切下一塊,放入陸鬆林
的盤中。
“我都忘了上次你給我買生日蛋糕是什麽時候了?” 陸鬆林半開玩笑地問蘇 萍,他想讓氣氛輕鬆一些來掩飾內心的煩悶。
“三年前你得到北方電訊雇傭合同的那個生日。”
蘇萍知道陸鬆林不喜歡吃蛋糕,所以除非有????大事件,她寧願做他最喜歡吃
的肉絲炒麵為他慶生。三年前買蛋糕是因為找到了新工作,三年後買蛋糕是
因為慶祝三女兒的降生。比起肉絲炒麵,蛋糕更有????要節日的儀式感。
“記得小時候過生日,我媽總是給我八分錢加二兩糧票,讓我去街?的雜貨 鋪買個麵包。”
結婚十年,蘇萍已經聽慣了陸鬆林回憶他的這段童年往事了。這一次,蘇萍
沒有接下話茬,他看了看陸鬆林,眼裏閃過一絲不安的情緒。
臨睡之前,陸鬆林正不知道如何向蘇萍開口,蘇萍首先提起了話頭: “今天有什麽讓你不開心的事嗎?”
“你怎麽知道的?”
“因為你又提到了小時候的事。你隻在兩種情況下才願意回憶童年,一個是 你特別開心的時候,一個是你特別不開心的時候,而你今晚一直笑得很勉 強。”
知子莫如母,知夫莫如妻。男人可以看穿整個世界,但卻很少能夠看穿自
己;而母親和妻子不一定會看透整個世界,但卻能看透兒子和丈夫的心思。
陸鬆林講完之後,本以為會聽到“不用上火,咱們早晚還會找到一份更好的 工作”之類的安慰話。他需要這份安慰,也想跟她商????一下能否搬到多倫多 或溫哥華那樣說英語的城市,那樣他會有更多的就業機會。不過,蘇萍沒有
安慰他,反而岔開了話題,問他說:“你還記得我們法語班那個叫伍修德和 文雯的兩口子嗎?”
陸鬆林當然記得那個?著一張自來熟的笑臉,講起話來滔滔不絕的矮胖子。
三年前的一個夏日周末,蘇萍法語班的中國同學相約在安格麗農公園戶外燒
烤,陸鬆林在那裏第一次?到自稱小伍的伍修德,還有站在他身邊的文雯,
一位很是文氣沉靜的女人。
小伍大學畢業後,被為才是用的父親招進其任職副院?的?沙交通學院。兩
年之後,副院?再次舉賢不避親,為兒子爭取到英國曼徹斯特理工大學做訪
問學者的機會。土木工程係濃厚的學術氛圍,激發出了小伍潛在的商業才
華。他在學校附近租下一座帶有七八個房間的大房子,然後分租給來自國內
的留學生和訪問學者。兩年下來,通過分租賺來的收入不但填平了他的全部
?宿費用,還略有盈餘,這樣校方給他的兩萬英鎊補助金全部平安落袋,為
他日後????心勃勃的發財夢想提供了啟動資金。
訪問期滿,小伍作別英倫三島,懷揣著偷偷辦好的加拿大移?簽證,回到他
日思夜想的祖國。他沒有四處聲張,他那位主抓師生思想品德教育的副院?
老爸更覺得沒有聲張的必要。非但如此,他還抓緊時間幫兒子辦妥了一份為
期一年的病假手續,又幫兒子拿到一套兩居室的?年教師公寓房,後者一天
沒住,轉手租給了結婚三年還沒分到住房的外係教師。半年之後當移?簽證
臨近到期的時候,小伍再次揮揮衣袖,作別故鄉。這一次,他沒有帶走一片
雲彩,卻帶走了所有他的工作單位所慷慨給予的各種好處,當然這些好處都
折算成了現金,又兌換成了大額加幣,放在他隨身行李的夾層中。
如果不是自報家?親述曆史,沒有人會知道小伍的這些城南舊事,但小伍顯
然有些喝多了,聽不?他老婆在旁邊的幾次勸阻,也不想放棄為六七家移?
同胞做人生導師的機會。
“你為什麽選擇落地魁北克呢?” 陸鬆林記得在那次燒烤聚會中曾問過小伍這 個問題。
“因為來加拿大之前我就研究過了加拿大各省的移?政策,結論是魁北克是 新移?最好的落腳點。第一,到了魁北克,隻要申請學法語,政府就會給生 活補助金,新移?沒有生活壓力;第二,蒙特利爾的生活成本比多倫多和溫 哥華低多了,最適合初來乍到沒什麽錢的新移?;第三,學完之後想去大學 接著讀個學位,政府的助學金足夠生活,無息貸款可以放到銀行生利息。學 完之後,隨時走人,魁北克這個冤大頭也拿你沒辦法!”
小伍說的倒是沒錯,畢竟加拿大是個自由遷徙的國家。但陸鬆林總覺得哪裏
不對勁。占便宜的事誰都想幹,人性如此,陸鬆林也不例外,但像小伍這樣
隻要可能就想占盡天下所有便宜的人,陸鬆林還是第一次看?。
等了一會沒?丈夫應答,蘇萍又補充了一句:“那個男的是個說話很快口音 很????的湖南人。”
“我記得他們兩口子,他們還在魁北克嗎?”
“法語班畢業後不到半年,他們就在南岸盤下了一家便利店,現在已經開了 兩年多了”。蘇萍和文雯也是法語班同學,兩人一直保持聯係。
“生意做得怎麽樣?”
“文雯告訴我,開便利店工作時間太?,沒有休息日和節假日,沒有正常的 社交生活,但是掙錢很多,比兩個人上班工資加起來還多!”
陸鬆林明白蘇萍這段話的????點,也知道她的想法。陸鬆林在北方電訊的收入
是每月四千元,但扣除預交稅,養老金分攤和失業保險外,實際到手的收入
還不到兩千三百元。現在,家裏添丁進口,而這兩千三百塊也從今天開始斷
供了。以前蘇萍提過幾次開店的事情,陸鬆林也眼?幾位熟悉的中國移?在
過去幾年陸續開店,但是陸鬆林一直沒放在心上,現在到了山????水複的當
口,或許開店真是個柳暗花明的現實選擇。
看到丈夫的口氣有些鬆動,蘇萍趁熱打鐵,暢想起開店之後的生活榮景:
“我聽朋友講,開便利店是?很穩定的生意,不會大起大落,跟經濟好壞關 係不大。開店雖然辛苦,但是咱們中國人最不怕的就是辛苦。開店之後我們 倆輪流站店,也不耽誤我看孩子做飯。幹上幾年,咱們攢下一筆積蓄,到時 候如果覺得太累,咱們可以把生意賣掉,再想別的出路。”
“那好吧,先找找有沒有合適的店麵,同時我還是接著找工作,咱們總不能 坐吃山空,靠失業金和社會救濟過日子。”
天性謹慎要強,總是未雨綢繆的陸鬆林想到要靠失業金過日子,心裏難免一 陣難受,但他不想再把自己的負麵情緒傳導給妻子,便轉過身去,準備入睡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