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從不缺反派,缺的是反派的“甲方”。奸臣並不是天生的物種,而是一種製度性副產品:當權力無限集中、責任卻可以無限外包時,奸臣就像雨後蘑菇,長得快、長得密,還特別“耐踩”。他們不是誤入歧途,而是被精準投喂、被精心豢養,最後再被端上斷頭台,完成一次完美的政治閉環。
先從一個老橋段說起。隋煬帝開鑿大運河,工程宏大,功在千秋,問題也在當下。徭役如山、民怨如海,鍋該誰背?當然不是“英明神武”的皇帝,而是具體到姓名、官階、籍貫的主事官員。民變一起,刀光一落,群情稍安——仿佛問題已經解決。其實不過是換了個垃圾桶,把製度性災難裝進了個人罪名裏。替罪羊機製就此運轉:皇帝永遠在“正確”的位置,錯誤隻會發生在“執行層”。
乾隆與和珅的故事更是教科書級別。幾十年放任、縱容、默許,直到財政吃緊、輿論沸騰、接班在即,才來一場雷霆清算。和珅一死,國庫回暖,民意回血,乾隆體麵收官。問題是:和珅的權力從哪來?他的貪婪誰在旁邊看著、用著、笑著?答案大家都知道,但不必說出口。因為替罪羊的意義,恰恰在於把“結構性問題”切割成“個人道德問題”,讓係統繼續運轉,讓權力繼續神聖。
這就引出一個看似反直覺、實則非常理性的選擇:皇帝為什麽偏愛奸臣?答案很簡單——好用。

能力強的官員, 有自己的判斷;有判斷,就有邊界;有邊界,就可能頂嘴。忠臣忠於社稷,講原則、講製度、講底線;奸臣忠於個人,講效率、講配合、講“您放心”。網友那句被反複引用的銳評,說得比奏折還直白:“忠臣忠的是國,奸臣忠的是你。”站在皇帝的角度,誰更安全,答案不言自明。
在絕對權力的語境裏,最危險的不是無能,而是不可控。奸臣最大的優點,從來不是“壞”,而是“聽話”。他們懂得把法律當成橡皮筋,把程序當成裝飾品,把道德當成一次性餐具——用完就丟,但丟之前一定先替老板把事辦妥。至於錢從哪來、鍋誰來背,那都是小小的技術問題。
把視角拉到現代,場景並不陌生。“黨組織”的潛規則,與宮廷政治如出一轍:領導口頭上要“專業”“能力”“原則”,實際操作中更看重“懂事”“識趣”“能揣摩”。能把不方便明說的事,辦得“合規而不合法”,才是硬通貨。於是,和珅不再穿官服,換成西裝;奏折變成PPT;各“相關部門”聯合組成擁有欽差大臣一般權力的“領導小組”。邏輯沒變,包裝更新而已。
這也解釋了另一個看似悖論的現實:為什麽反腐喊得越響,貪腐卻像打地鼠一樣,按下去一個,冒出來一排?因為當反腐本身仍然依賴於絕對權力時,它就不可避免地淪為權力的工具,而不是權力的約束。今天我說你是“老虎”,明天你說我是“蒼蠅”,標準不在法條裏,而在風向裏。製度如果隻是裝飾,反腐就隻能是運動;運動有高潮,就一定有低穀;而低穀,正是下一波貪腐的溫床。
更要命的是,絕對權力天然需要“灰色地帶”。很多目標——增長、穩定、麵子工程——在陽光下走不通,就隻能走夜路。夜路需要誰?需要不問為什麽、隻問怎麽幹的人。於是,製度被繞過一次,就需要有人背書;背書一次,就需要利益綁定;綁定久了,就形成共生關係。等問題爆雷,再把共生的一端切掉,宣布“痛定思痛”,一切重來。
如此循環,貪腐當然“絡繹不絕”“前赴後繼”。不是官員道德集體滑坡,而是崗位本身在篩選人:不貪的,幹不了;不聽話的,留不住;既不貪又不聽話的,走得最快。剩下的,自然越來越在聽話和貪腐領域十分“專業”。
所以,真正的核心悖論在這裏:當最高權力不受製約,卻又承擔著“無所不能”的期待時,它必然會製造出一批替它承擔風險、吸收罵名、完成髒活的代理人。奸臣不是異常值,而是均值;不是漏洞,而是功能模塊。網友那句調侃,之所以紮心,是因為它點破了投影關係——“所謂奸臣,不過是皇帝陰暗麵的投影”。如果投影還在,換燈泡沒有意義。
因此,把矛頭隻對準“貪腐官員”,就像隻罵影子不罵人。真正決定貪腐密度的,不是口號的音量,而是權力的形態。當權力像皇帝一樣,既製定規則、又解釋規則、還負責懲罰違規者時,反腐就隻能在“自己監督自己”的怪圈裏打轉。
要從根本上減少貪腐,邏輯並不複雜:讓權力回到製度裏,而不是製度圍著權力轉;讓反腐成為常態的司法過程,而不是非常態的政治表演;讓“最高領導人”也處在規則之下,而不是規則的源頭。換句話說,問題不在於“有沒有好皇帝”,而在於“還要不要皇帝”。
曆史已經反複證明,寄希望於聖君清廉,就像指望天氣自律。製度不改,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隻有當權力被分割、被監督、被問責(三權分立的普世真理),奸臣才會失去生存空間;隻有當“推翻帝製”,不再隻是王朝更替,沒有“最高領導人”,而是權力邏輯的徹底告別,貪腐才會從“必然現象”變成“高風險行為”。否則,無論反腐口號多麽慷慨激昂,最終都隻會留下熟悉的畫麵:台上換人,台下鼓掌;舊案翻篇,新案排隊。皇帝依舊端坐,奸臣依舊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