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中國人,也是馬來亞的“人民英雄”;他是中共的代表人,卻被中國官方長期視而不見。他的名字叫陳平,一個在東南亞密林中與帝國主義殊死搏鬥的傳奇人物,也是一個在中國政治記憶中被“選擇性失憶”的角色。他是馬來亞共產黨(簡稱“馬共”)的最後一任總書記,是一位理想主義者、革命者,也是一位失敗者、局外人。陳平的一生,是一場漫長的革命長跑,在政治風浪中他從未改變信念,卻在曆史的回響中,被主流中國敘事“邊緣化”。
陳平,原名王文華,1924年生於馬來亞霹靂州一個華人家庭,其父祖籍廣東。他從小接受的是華文教育,母語是中文,讀的是中華學校,信的是三民主義,後來轉為共產主義。按照“國族”認同的標準,他或許是“馬來西亞人”;但在情感與文化認同上,他始終是個“華人”,甚至可以說是“中國人”——這不僅僅體現在語言、教育背景上,更體現在他對中國共產黨乃至中華民族“偉大複興”的一種浪漫想象。
他沒有在中國生活過,卻把“中國革命”當成自己的指南針,把延安的革命聖地,視為遙不可及的夢想。他曾經數次希望前往中國學習,多次被拒,最後一次是在1950年代,連中國大使館都未允許他“朝聖”。這位“革命兄弟”就這樣被革命的母體拋棄了。
從這個角度說,陳平是“中國人”,但更像是一個被中國拋棄的中國人。
1940年,年僅16歲的陳平加入馬共,三年後被派往叢林,參加抗日遊擊隊。年紀輕輕便投身槍林彈雨,他的革命人生從此開始“打包票”走到底。他並不天生就是個冷血的戰士,而更像是一名被現實推上戰場的理想主義者。他崇尚平等、痛恨殖民主義,認為“革命不是謀生之道,而是信仰”。
在抗日時期,他親眼目睹日軍對華人社區的血腥鎮壓,這種民族仇恨和階級壓迫的疊加,塑造了他日後的政治性格:堅毅、剛烈、拒絕妥協。更重要的是,他始終將自己的鬥爭,視為中國革命的一部分。他在叢林裏朗讀《新華日報》,密切關注延安的每一條消息;他認為毛澤東思想可以指導馬來亞革命,是“普遍真理”,以至於日後他堅持發動“人民戰爭”,也是照搬中國經驗。
他的遊擊隊不是草寇,而是“人民軍”;他不是山林逃兵,而是“人民解放軍總司令”。一切都打著中共的標簽,一切都為理想而戰。
馬共並非中國共產黨在馬來亞的一個分支,它有獨立的組織體係和意識形態自洽性。然而,從1940年代開始,陳平領導下的馬共,就幾乎全盤接受了中共的路線方針。無論是抗日戰爭期間的“統一戰線”,還是戰後與英殖民政府對抗的“人民戰爭”,再到1950年代後的戰略退卻與叢林遊擊,陳平始終如同一個“境外中共代表”。
他深知,馬來亞革命要想成功,必須與中國共產黨“站在一條線上”。於是,馬共自稱是“中國革命在東南亞的延續”,將中國劃為“精神祖國”,革命口號、組織形式、政治語言、鬥爭節奏——無一不拷貝中共經驗。為報答馬共的一顆忠誠之心,中國向馬共提供了無微不至的關懷和支持,甚至在湖南益陽的山區裏,專為馬共設立了“馬來亞革命之聲廣播電台”。
當中共與英美關係回暖,國際局勢轉向緩和,毛澤東與尼克鬆握手言和的那一刻,陳平意識到,他被拋下了。他是中共的代表人,但不再是“外交的必要”;他是中國人的兒子,卻不是“祖國的寵兒”。1970年代後,中共開始減少對馬共的物資與道義支持,轉向與馬來西亞建交;而陳平被逐漸邊緣化。他依然高舉毛澤東的畫像,卻早已不是北京的座上賓。
馬共的失敗,不是因為理想不夠堅定,而是現實過於殘酷。陳平和他的遊擊隊,在叢林中堅持了幾十年,與馬來西亞政府軍鬥智鬥勇,也在馬來社會中逐漸失去了號召力。到了1989年,蘇東劇變,社會主義全麵退潮,陳平終於簽署了《合艾協議》,宣布放下武裝。
這場長達41年的遊擊戰鬥,以失敗收場。最令人動容的是:陳平最大的心願,是在死前“回中國一次”。他一度希望死後骨灰能夠“撒在黃河之上”,表達對祖國的敬意。可是,中國政府拒絕了他的請求,哪怕他以“私人身份”回國祭祖,都不被批準。
他的馬來西亞國籍早已被吊銷;而他的“中國人”身份,則一直隻存在於他的自我認知與回憶中。如此“人無歸處”的局麵,正是他畢生信仰的一種悲劇反諷。
2013年陳平客死他鄉,病逝於泰國曼穀,終年89歲,當天正值馬來西亞成立50周年紀念日。馬來西亞仍然拒絕讓他的骨灰回國安葬,而中國方麵也未發出任何官方悼念,官方媒體對他的訃告簡短得“令人寒心”。一個在曆史上深度參與過中國革命傳播的“親人”,最終被當成了陌生人。
作為個體,陳平並非鐵血冷酷的“革命硬漢”,他文筆優雅、性格溫和,有著知識分子的敏感和浪漫。即便在叢林中,他也堅持閱讀、寫作、思考。他的自傳《我方的曆史》,充滿理性克製的自我剖析,沒有過多怨懟,反而展現出一種超然與深度。他並非複仇者,而是鬥士;他不是嗜血革命者,而是原則主義者。
他的功勞在於:在英殖民統治下,他帶領華人和其他族群爭取獨立與平等;他反抗的是不正義的製度,而不是盲目的暴力。他是馬來亞反殖民運動的主角之一,是曆史長河中重要的左翼聲音。
但他的過錯同樣不能忽視:他高估了群眾鬥爭的熱情,低估了現實政治的複雜性;他長期將馬共與中共綁死在一起,忽視了馬來西亞本土的族群構成和政治生態;他推動的革命最終被定義為“叛亂”,對馬來西亞社會造成不小的創傷。從結果來看,他失敗了;從精神層麵看,他是失敗中的“堅守者”。然而,這種堅守,是否值得尊敬、是否值得借鑒,仍需後人慢慢評判。
陳平的一生,是中國革命對外輸出的典型個案。他是中共理念的“信徒”,卻未能被中共“真正接納”;他是馬來亞的解放者,卻被視為叛國者;他是中國人,卻連一次“故土之行”都無法實現。他的存在,如同一個幽靈,漂浮在中國與東南亞之間,在曆史與政治之間徘徊。
他沒有叛變,沒有投敵,即使在全球左翼衰落時依然堅守理想。他的一生,值得被銘記。不是因為他多麽成功,而是因為他代表了一種“消失的中國人”形象:忠誠於中國,卻不屬於中國;信仰共產主義,卻最終被現實政治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