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新疆:改造生涯 (1964-1981)
本輯 40篇文章,記敘筆者1964-1981年在新疆的生活,文革中筆者被打成反革命監督勞動12年,1980年撤銷罪名,1981年離開大陸移居香港。我們的昨天,對今日青年已是歷史。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我走來的路(25)西去列車的窗口
一 告別黃浦江 高歌進新疆
火車緩緩啟動,月台上和車箱裡頓時一片混亂,直到此時,我才猛然意識到「真的走了」。擠在車窗口向送行親友揮手告別的青年中,隻有我和另一人在流淚,同車大多數青年狂熱地放聲嘶唱起「告別黃浦江,高歌進新疆」。
在沸騰的哭喊聲、歡歌聲和越來越急促的車輪聲中,滿載上海支青的列車向西馳去,1964年9月15日正午12點。
1964年9月15日,筆者祖父和家人在上海北站送行
上海向新疆建設兵團大規模輸送「支邊青年」始於1963年,到66年共達十三萬人,其中64、65年是最轟轟烈烈的高峰。在封閉式愚民教育製度下的青年多麼地幼稚,他們真誠地向往革命遠征,向往海闊天空,在他們的憧景中,革命充滿著豪邁氣慨、浪漫詩意,大批應屆畢業生放棄升學的機會,興高彩烈地穿上了不合身的黃軍裝。各種宣傳機器一齊開動,一時湧出許多「先進典型」,趙丹導演的電影《青山戀》編出城市青年到貧窮山區落戶的故事,緊跟形勢的詩人賀敬之推出了廣為傳誦的長詩《西去列車的窗口》。
對「資產階級子女」來說,這種宣傳鼓動、逐戶動員卻是一場嚴酷的階級鬥爭,被提到做無產階級接班人,還是做資產階級接班人的政治原則高度。對我們的父母,更是一場「兩個階級爭奪下一代」的殊死爭鬥。在這場無孔不入的動員中,最起勁的非工商聯那幫紅色資本家莫屬:榮毅珍、郭秀珍、金曰英、湯蒂茵、陶明珠 ……
9月12日,星期天,在文化廣場舉行全市歡送大會。歌唱口號此起彼落,群情高漲,熱血沸騰。我突然發覺自己陷入了從未經遇過的陌生人群、陌生環境,混身不自在,此時此刻隻有「格格不入」四字方能形容。
領導講話,代表發言,最後文藝演出,幾十年如一日的革命歌曲,雜技相聲。其實最精彩的不是施鴻諤的高歌「克拉瑪依」,不是孫泰的口技「新疆到了」,而是我們在當時沒留意聆聽的新疆建設兵團第一副政委張仲瀚的重要講話。直到文革,從張仲瀚的揭發材料中才知道,他這樣教導我們:「北京東來順羊肉湯,那鍋原湯從清代光緒年間沿用至今,不斷加入羊肉佐料,所以特別鮮美。我們新疆建設兵團也是一鍋羊肉湯,老一代,新一代,代代相傳。這是一鍋南泥灣精神的羊肉湯,這是一鍋革命傳統的羊肉湯,這是一鍋軍民團結的羊肉湯,這是一鍋墾邊戍邊的羊肉湯,這是一鍋毛澤東思想的羊肉湯。」把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比作一鍋羶腥沖鼻的羊肉湯,是可忍孰不可忍 ?
二 西去列車的窗口
終於到了9月15日。
火車在啟動前,照例應先鳴號,但為不使場麵太激動,運載支青的專列在啟動時無聲無息。12點正,火車在不知不覺中緩緩啟動,飛速馳出車站,熟悉的街道、建築一一後退,生活了十九年的家,幾分鐘前還在一起的親人、朋友,被迅速拋離在身後,前麵迎來的將是怎樣的天地,怎樣的未來?不敢想像,也無法想像。
西去列車 (1964)
我們的列車是加班專列,速度很慢,一路開開停停。我也是第一次乘火車到長江以北,更有不少人還是第一次乘火車,隻覺得新鮮,誰也不感疲勞。
這批支青共約兩千人,按區編為中隊,靜安區為第一中隊,分六個小隊,三女三男,除了第三、六小隊是歷屆生,即所謂「社會青年」,其它都是應屆畢業生。
一車青年一車歌,一路豪情一路夢,青年們唱啊跳啊。對這些從沒出過遠門的中學生,革命,浸透了身心奉獻的理想主義,滿溢著激情奔放的浪漫情懷。
車廂前半列的應屆生,天真單純,意氣風發,忘情地一路高唱:「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革命青年誌在四方,革命的重擔,我們挑在肩。」「告別黃浦江,高歌進新疆,萬裏跨風塵,青年誌氣昂。」「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繼承革命先輩的光榮傳統,愛祖國,愛人民,不怕困難,不怕敵人,向著勝利勇敢前進!」坐在車廂尾幾排的我們第六小隊,個個沉默不言,和熱血沸騰的四五小隊恰成鮮明對照。
中隊長、團支部書記林偉國穿東走西,熟練地發揮其領導才幹。這個上海育才中學學生會主席、團委書記,「三好學生」,思想早熟激進,他給姚文元寫信並得到姚棍子的回信,在文革中成了他的金牌聖旨。林偉國中學畢業後,憑政治表現,按功課成績,完全可以進入第一流大學,但他自願放棄升學的美好前程,堅決參加支邊的行列,被委為中隊長是理所當然的。
四小隊隊長李宏元,自詡三代工人出身,時刻眉頭緊皺、拳頭緊握,一副當年電影中「黨代表」的模樣,到處找人談話做「思想工作」。五小隊隊長陳定冠,出身地主家庭,屬於「與家庭劃清界線」的模範典型,站在椅子上,滿臉通紅,激動地指揮隊員們唱完一曲又一曲,四小隊的田洛平等人興奮得在走道上跳起新疆舞來。
開車兩小時了,我與這環境格格不入,完全無法融入眼前的人群,大概這就叫革命集體,我屬於另一個世界。我到後麵第七車廂徐匯區中隊去看幾個同學朋友,那邊人都懶洋洋依在車窗口望風景。一個長辮大眼姑娘莊人佩在領頭唱歌,應者不多也不起勁,生活在原法租界徐匯區的,和其他區的青年,差別竟那麼大。
吳興傑的祖父吳蘊初是中國著名化工實業家,父吳誌超是上海天原化工廠和天廚味精廠總經理,和榮家一樣的紅色資本家(文革後吳誌超和榮毅仁一起創辦中國國際信託投資公司)。席敏仲父親席文光,抗戰時任重慶銀行總經理,現在是上海市工商聯副主任(我們抵疆不久,席老先生就故世了)。江宇文出生美國,父母均為大學教授,在「引蛇出洞」中被打成「右派」。
我們前一節五號車廂的盧灣區中隊,隊長李婉是我父母的朋友李元欣的姪女,也是「劃清界線」的風頭人物,文革後期與林偉國結為連理。
半個世紀後的今天,我仍感不解,這些和我在同一種教育下出來的青年,登上西去列車時,稚氣未脫,懷著一顆赤誠之心,誓為他們的共產理想奉獻青春。我理解他們追隨革命的熱誠,儘管我對這所謂理想嗤之以鼻,似乎我比他們老成。然而幾年後,當大革命真正來到,血與火的煉獄降臨,他們個個像訓練有素的士兵,馬上找到了自己的戰壕,而我則不知無措,毫無應對能力,成了他們砧板上的肉。我在文革後曾與不少同齡人談起文革的際遇見聞,發現極少有如林偉國、李宏元等人高度的「政治自覺」和「政治狂熱」。那麼,我們靜安中隊被排為「第一」,確是領導「慧眼識英雄」,而我們一中隊精英們在日後的表現,也的確不負黨的厚望。
我不知是前世作了什麼孽,掉進這個革命的坑。
當天傍晚,火車到達南京下關,其時長江尚未建橋,靠火車渡輪過江,每艘載兩節,渡到對岸浦口再上路。
次日天色剛見亮,車靠一小站,我透過濛濛晨霧,見到站牌上寫著「符離集」,查隨身所帶地圖,原來已身在安徽。
中午車到徐州,從徐州開出,轉向西行,不一會便進入了中國最貧窮地區之一的河南省黃河南岸,火車兩邊再見不到綠色,隻見一片黃土,幾座禿丘。鐵路沿線的山坡上,不時出現一些窯洞,洞口站著神情木訥的老人和衣不蔽體的小孩,我不知正高歌歡舞的青年們是否看見這一切,但這些景像深深烙印在我腦海中。
這時車上發生了一件事,前麵車廂有人突然急病,大叫肚痛,車上的醫生也查不出任何毛病,束手無策,拖了大半天,終於在車到鄭州時送他下車,請車站讓他登上回上海的客車。大家懷疑他裝病,雖然他說等病癒後再赴疆,但此後誰也沒聽說他歸隊。我心中暗暗佩服他有主見有膽量,深深自感弗如。
第三天(17日)一早車停一大站:陝西臨潼。大家紛紛下車,第四小隊全體隊員在隊長號令下,在月台上列隊點名,一二一正步走,其他各隊都在月台上一排水池裡洗刷。我洗罷一抬頭,赫見遠方蒼蒼莽莽、高聳兀立的華山,跨下月台,走到縱橫交錯的鐵道中間,久久凝視鐵路盡頭如屏障般橫桓天際的西獄華嶽,回車取出紙筆,作下了我赴疆途中第一幅速寫。
臨潼車站望華山 西安古城牆
秦嶺隧道 陝西渭河
整個上午,馳騁在「八百裏秦川」,我畫了多幅素描,黃土高原的斷岩裂崖,乾涸的河床,山溝裡的廢墟。中午車停西安後,沿著古長安寬厚的城牆繼續西行,過了兩岸柳色的霸橋和古城鹹陽,便進入秦嶺腳下的渭河穀地。抬頭巍峨青山白雲,俯首滔滔奔流渭水,火車沿著迂迴的河岸婉延蛇行,一連穿過九十多個遂道,在暮色蒼茫中到達寶雞。把奔走了一天一夜的「解放型」車頭撤下,換上大型的「建設型」,混身冒著蒸氣白煙,宛如一匹昂首揚蹄準備遠征的烈馬。
明天就要進入神祕莫名、令人向往的大西北了,大家開始有點急躁,或者更加激奮,紛紛問:是否已走了一半路程?
三 春風不度玉門關
黃沙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王之渙:涼州詞
黃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王 維:渭城曲
18日,火車在蘭州站隻停了五分鐘,我從月台背後一堵倒塌的土牆缺口望出去,匆匆畫了一幅速寫,車就開動了。又前進了四公裏,在蘭州最西端的西固城站一停就停了一上午,直到中午車廂裡開始派飯盒時才向前移動,經過「河口南」標牌下持槍的衛士,徐徐駛上黃河大橋。我回頭眺望了一眼隱沒在黃土崗和白楊樹後麵的蘭州,一座拱形公路橋橫跨兩岸,河邊山頂上一座小白塔,當火車再度加速時, 我們已身在絲綢古道的河西走廊了。
從途經的這些地名足以見出那裡的風貌:打柴溝,烏鞘嶺,黃羊鎮,嘹墩,峽口……
當火車行駛在真正的戈壁灘上,已是19日,離開上海的第四天。天亮時,已過了武威,遙遙望見河西堡熱電廠四座巨大的煙囪了。一日之中,經過芨嶺,馬蓮井,山丹,張掖,清水,酒泉,嘉裕關。舉目四望,一覽無垠的荒漠,寸草不生,南邊地平線上與鐵路平行東西的,是黛青色終年積雪的祁連山脈。有時,鐵路一側出現一些斷斷續續的土牆,連綿幾十裏,原來那就是我們中華民族像征的萬裏長城。巍巍如長城,到了這裡也變成這麼一段一段孤寂的殘壁敗垣,怎不令人在發思古幽情之餘,倍感蒼涼。
蘭州車站 蘭州黃河大橋
嘉峪關前古長城
新疆建設兵團給我們每個中隊派來一位接待人員,同車赴疆,農七師政幹校的「李老師」,她既聽不懂這些「上海鴨子」(兵團老職工對上海支青的稱謂)在嚷些什麼,也不知怎樣才能和她的「學生」打成一片。我們按上海中學的習慣尊稱她「李先生」,雖然她其實不過一個初中畢業的甘肅鄉下女,天生具備樸素的階級感情。到了這時,也許火車已經行進在她的家鄉,給了她突然的勇氣,站起來向全隊訓示:「你們為什麼叫我『李先生』,『先生』是舊社會對地主老財的稱呼,叫我『先生』是對我的侮辱!從現在起,隻準叫我李老師 !」
小隊長王永生走過來,說有事和我談,我跟他走進列車員的小房間,他把門鎖上,有些尷尬地對我說:「昨天中隊開會,從上車以來,全隊九十多人個個都打了入黨入團申請,隻剩你一個人還沒有打,你就寫個入團報告吧。」我說我不知該怎樣寫,小王說:「隨便寫兩句,要求進步,要求入團就行了,不寫就不好了,我也不好交差。」好吧,入就入吧,就在小桌上寫了不到半頁,隊長和我都算完成了任務。其實我們真幼稚,我在這邊橫下心來準備赴湯蹈火,隻是幫中隊長們完成了向「組織」獻忠心的圓滿功德。
我們新疆好地方啊,天山南北好牧場。戈壁沙灘變良田,積雪溶化灌農莊……
——《新疆好》馬寒冰詞,劉熾曲
人人那都說啊江南好,我說邊疆賽江南,賽呀賽江南……朝霞染湖水,雪山倒影映藍天,林帶千百裏,萬古荒原變良田……
——《邊疆處處賽江南》袁鷹詞,田歌曲(紀錄片《軍墾戰歌》插曲)
一路奔馳一路歌。這兩首歌營造了我們對新疆最初的印象,在我已離開新疆四十年後的今日,隻要那熟悉的曲調響起,我的心緒就會被牽引到新疆的大地和歲月,這兩首歌已成為我十八年新疆生涯的載體,永遠無法在心中排除。
那邊一群又唱又跳四天之後,也累了,或者,被窗外那片遼闊蒼茫大地的氣勢所懾,此刻都靜了下來,隻聽得車廂前後「卡嗒卡嗒」的車聲。
斜陽西下,被落日餘暉染成一縷紅線的古長城,伸向遠方漆黑的山巒,我獨憑車窗,凝視著車外的戈壁荒漠和塞外神祕的夕照。夜幕正在降臨,天空已轉成濃重的藍紫色,像這無邊無際的不毛之地一樣,毫無生的氣息,連一絲纖雲都沒有。在西南方的地平線上,一輪我從沒見過的濁紅而巨大的殘陽,宛如滴血的癰包,浮在昏沉沉的半空,將不透明的赤硃色冷光灑遍了毫無生機的大地,直到在人眼不及的遠方,溶入墨黑的冥空。我說不出此時的感受是壯麗、沉雄,還是惶惑、悲涼。我想起了『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邊塞名句,千百年前的張騫、岑參一定也見過這令人驚心動魄的日落。時間的長河莫非在此凍結了?也許,在那沙丘旁、亂石下,就堙埋著幾多不知名的骸殖。
當火車開出嘉裕關時,一輪皎月從這座古樸的城樓背後冉冉升起,「秦時明月漢時關」,這夜是中秋。夜半,過柳河,去敦煌就在此站下車,外望一片漆黑,心向往之。20日,淩晨過紅柳河、星星峽,進入新疆地界。天明,前麵是哈密,已經連續兩天窗外景色依然,整片灰黃色的戈壁,隻疏疏落落生長著一叢叢同樣灰黃色的駱駝刺和芨芨草,沉悶、單調,又一日。
21日,一睜眼就看見雪峰,火車正向著天山進發。過了後溝不久就進入天山隧道,火車一路鳴號,巨響夾著回音在黑暗的隧道中由遠及近,轟然而過。再見天日時,車已停在隧道出口處的小站「達板城」。這裡是天山北麓的半山,鐵路側邊的深穀中,潺潺水聲伴著融雪的涼氣一起襲來。「老師」說:「快到了!快到了!」
火車向著山下狂奔,全車歡呼雀躍。
中午時分,火車在最後一站柴窩鋪一晃而過,當我們看見俄式綠色鐵皮屋頂的建築時,火車已駕進了烏魯木齊車站的月台。
烏魯木齊火車南站(1965年)
關於本文插圖 筆者作於1964年9月赴疆途中,文革初批判沒收,文革後期奉命打掃衛生﹐在辦公室廢紙堆中發現﹐冒險收藏乃得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