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來的路(14)我過早曉得了真相
1953年我升小學三年級,「小中西」名副其實﹐班上有很多外國孩子﹐學校每星期都在禮堂開大會,還請一些外國學生的家長來講﹐民主德國的家長代表社會主義陣營發言,告訴我們蘇聯怎麼怎麼幸福﹐英國家長上來說美國怎樣怎樣壞。
那時「民主」是個好名詞,人民政府自稱「民主政府」,東德叫「民主德國」,朝鮮也叫「民主共和國」,後來不知怎麽,「民主」成了壞東西,那是很久以後的事。
當時正值朝鮮戰爭,教導主任告訴我們,美帝野心狼侵略朝鮮,美國少爺兵被英勇的誌願軍和朝鮮人民軍打得爬在地上逃命。還告訴我們,美國勞動人民生活非常痛苦,資本家把吃不完的牛奶倒在陰溝裡也不給工人吃,美國工人叔叔回到木棚破屋,孩子手捧空碗沒飯吃。我至今記憶深刻的圖畫,身穿格子襯衣工裝褲的美國工人,低頭勞動,身後大腹便便的資本家,叼著雪茄,拿著皮鞭。教導主任還說,台灣人民生活在舊社會,水深火熱受盡壓迫。放電影給我們看,蘇聯工人階級和集體農莊合作社社員,滿臉綻開的笑容,和陽光一樣燦爛,巨大的康巴音收割機行走在廣闊的田野。蘇聯老大哥是我們的榜樣,蘇聯的今天就是咱們的明天,等等,等等。
畢竟「解放」才三四年,這些宣傳之簡單幼稚,隻有七八歲的我們,內心也是不相信的。對我們進行洗腦教育的教導主任,可能幾年前隻是個熱心革命的中學生。內心充滿優越感的中西小學老師們,對「解放」、「公立」一臉的不屑,我的班主任吳老師,告訴我們她的美國男友如何在抗戰時去閘北救援難民。那是「解放」初改造和反改造的鬥爭,我們小小年紀,內心就被灌輸了對「解放」的厭惡。
上海一般市民對北方來的「土包子」幹部、「鄉下佬」軍人是看不起的,社會上流傳很多謠言,說解放軍不會用自來水啦,用抽水馬桶洗米啦,見汽車不敢過馬路啦等等。因此扭轉市民的思想,拋棄「對反動派和帝國主義的幻想」,顯得尤爲迫切,以至粗爛的宣傳天天充斥報紙廣播,為洗腦之濫觴。但當年中國和上海的大多數百姓,和外部世界的接觸還是較隔膜的,洗腦終於在中華大地生根發芽。
當年較多接觸西方文化的,隻有大學生和少數富貴家庭子女,他們大多聚居在上海西區的「上隻角」。在我的家庭環境中,父叔輩和親友,都是1949年前後大學畢業,當時上海還可以聽到西方電台,因此他們回家不是譏笑今天支部書記的可笑幼稚沒文化,就是傳播昨天聼到的美國之音、BBC電台消息,以取笑南下幹部,嘲弄北方軍人為樂。
一天叔叔說,「美國電台說紅色中國人都是藍色螞蟻,哈哈真是說得太對了。」我聼了也覺得說得很對。當時大多人都穿藍色的列寧裝,戴一頂八角解放帽,真的很難看。叔叔舅舅們穿長衫和西裝,直到「反右運動」後,中國人民一律隻穿藍色或灰色的「人民裝」了。這就是五十年代初的上海。
1952年,朝鮮戰爭進入最後搏鬥。星期天我們照例在外婆家晚飯,喜歡擺弄電器、收音機的四舅說,聼到美國電台說,誌願軍正在節節敗退。我在一旁的茶幾上畫畫,一邊聼一邊畫,我畫了一輛坦克,上麵插著美國旗,履帶下壓著中朝兩國旗子。父親過來看我畫什麽,一看大叫,你怎麽畫這些東西!馬上抓起來撕掉了。四舅抱起我,走到霞飛坊弄堂口的小店,給我買了一支紫雪糕,對我說,我們家裡講的這些話,學校裡是不能講的,你知道嗎 ?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我在學校裡不會講的。
1953年夏,父親被通知去海關,回來時滿滿兩輛三輪車的電影膠卷,喜出望外地說:「總算檢查通過了,全部拿回來了。」
父母1950年底從美國歸國,帶回他們留學時和朋友開車週遊美加所攝的二十多卷柯達彩色 16mm 影片,進國門時被扣下審查,一查就查了三年,現在終於全部取回了。
如現在出國旅遊帶回錄像一樣,親友一批批來家裡觀看這些電影。那是真正的美國,陽光燦爛的美國,色彩繽紛的美國。我印象特別深的是,父母參觀福特汽車廠,車場停滿了各式各樣的汽車。親友問,這是新車嗎,父親說,這是工人的汽車。
什麼 ?工人開著自己的汽車去上班 !
當年上海,家有汽車的非富則貴,中小老闆、銀行經理,家裡有輛包車(私家黃包車)已經很威水。怎麽在美國,工人開著自己的汽車去上班 ?這就是教導主任說的水深火熱 ?你能想象嗎,工人開了自己的汽車去上班,在工廠被資本家鞭打逼迫勞動,下班擦乾血跡,再開自己的汽車回家。美國是這樣的嗎 ?這就是水深火熱的美國嗎 ?
這樣的宣傳,這樣的洗腦,連我一個八歲的孩子都騙不過。我幼小的心靈過早懂得了社會和家裡的區別,政治和現實的區別。教導主任講的,電台講的,報紙講的,全是假的,全是騙人,全是宣傳。
然而,當年上得起大學,能出國留洋的人鳳毛麟角,真正了解世界,見識過世麵的人還是少數,大多數市民,尤其大中學生,他們相信新社會通向民主自由,相信共產黨是人民大救星。騙不過我一個8歲孩子的騙局,竟然蒙昧了大多數。洗腦終於成功,欺騙構築大業。唯我幼年的直觀教育,對我一生的人生觀、價值觀種鑄就了深遠的影響。
連環畫《這就是美國》一頁 宣傳畫《救救台灣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