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舊事話百年

本人出生上海企業家家族,祖父1901-1972,父親1924-2008,本人1945-,三代百年家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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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來的路(9) 搬家,搬家

(2024-05-10 21:21:06) 下一個

我走來的路(9)搬家,搬家

我的童年,中國天翻地覆﹐我並不知曉﹐但家庭的變故﹐我記得清晰。

1948年毛澤東發出「解放全中國」號令時心裡很清楚﹐沒有工商資本的支持﹐沒有知識份子的支持﹐憑他那些延安土八路﹐治治南泥灣還勉強對付﹐要想在南方尤其在大上海站住腳跟﹐沒門 !

毛主席以一個革命家的氣度﹑政治家的胸懷﹐向抗戰後剛獲得發展空間的資本家﹐承諾發展民族工商業﹐向幾十年爭取民主自由的知識份子﹐承諾確保言論結社自由﹐毛澤東和他的同誌們終於在資本家和知識份子這些中國現代社會中堅的擁戴下﹐浩浩蕩蕩開進了大城市。

踏進五十年代﹐「統購統銷」政策卡斷了中國民族工商業的生命線——和農村及市場的聯係﹐工商業隻有死路一條。革命如火如荼﹐工人由「公方代表」組織起來﹐一批又一批來到家中﹐橫七豎八地坐在客廳大沙發上﹐打開鋼琴胡亂敲擊﹐祖母嚇得躲在樓上﹐房門緊閉。我畢竟還小﹐但這一幕記憶猶新﹐幾個工人跳進花園的池塘﹐用臉盆撈金魚﹐然後狠狠摔在地上﹐口中罵道﹕「看看!摔死你們資本家的魚!」當時才七歲的我已經知道了「無產階級」的鐵拳頭是不吃素的,幾條金魚在水泥地上翻滾的鏡頭,永遠刻在我腦中。

祖父十四家企業全部陷入絕境﹐工人階級已經是主人翁﹐工廠無原料而停工卻不準倒閉﹐還要給工人發工資。拆東牆補西牆﹐摒到1952年4月再也無法維持了﹐能出賣的隻剩我們住了十多年的家﹐紹興路54號﹐這座1940年以四千兩黃金購置的大宅﹐幾十人的大家庭﹐曲終人散﹐以區區二十四萬 (當時幣值二十四億)「賣」給了上海市政府﹐用來填企業的無底洞。

終於要搬出熟悉的家了﹐但我並不難過﹐搬家是很開心的事﹐我們要住到一個新家去了。一天﹐叔叔拿來一張圖﹐攤在桌上告訴祖父﹐這是房間,這是電梯。我第一次知道了電梯是什麼東西﹐但怎麼也想不明白﹐圖上畫著兩部電梯一上一下﹐那它們不要對撞麼﹖其實那是平麵圖。叔叔說我們的公寓很高很高﹐一層一層住了很多人家﹐我滿懷好奇地盼望快點搬過去。

不記得怎樣搬家的了﹐諾大一個家庭﹐傭人就有四十多個﹐樹倒猢猻散。記憶中的一個鏡頭是我和祖母坐著三輪車進入公寓前麵的車道﹐我仰麵望著我們的新家﹐嗬﹐真高啊﹐我們要住在那麼高的樓上﹐我滿心歡喜。

這就是我們的新家——愚園路的「江寧公寓」。我們租下了四五兩層﹐每層有ABC三套﹐其中B室在四五樓之間有樓梯﹐就是現在所謂的複式。英式公寓﹐每套有四個大房間﹐客廳有壁爐﹐浴室廚房非常新式。樓下電梯大廳穿製服的服務生為你開門﹐門廊和電梯的黃銅構件﹐永遠擦得錚亮﹐保持著十足的英國氣派。

樓下一個不大的花園﹐一角有鞦韆等簡單的兒童玩樂器具﹐花園南邊一排鬆樹後是密密的離笆。叔叔說﹐新家以前叫 River’s Court﹐意思是河邊的公寓,因爲前麵有一條寧靜的小河﹐就是現在已經填了的諸安浜。

不知什麼時間起﹐六樓以上住進了軍隊﹐有次玩躲貓貓﹐躲在電梯裡上了八樓﹐一開門全是解放軍﹐說著我們聽不懂的語言﹐很友好﹐並不可怕。那時上海人說這些北方兵﹐山東人吃大蔥﹐老遠就聞著臭氣﹐他們看見抽水馬桶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在裡麵洗米洗衣服﹐後來知道那都是壞人造謠。                    

在公寓的生活很愉快﹐但我們住了才一年﹐就被通知必須立即搬走。公寓的業主是卜內門洋行(Brunner Mond & Co.,Ltd)﹐萬惡的英帝國主義。整幢大樓被沒收﹐改作英勇人民子弟兵的兵營【註1】﹐北方農村兵住進英式公寓洋樓﹐還有什麼比這更體現「站起來了」呢?

【註1】現為上海警備區招待所﹐2014年部分改作酒店、餐廳和酒巴﹐對外開放。

革命列車卯足了勁﹐越來越加速﹐家裡已沒有收入。 祖父的企業在初創時期﹐得到銀行家陳光甫和鬱震東【註2】的支 持,自此成為至交。1949年3月陳光甫在曼穀參加「遠東經濟委員會」會議之後到香港,毛澤東派章士釗去香港說服銀行家們回來﹐有些銀行家如金城銀行董事長周作民等回來了﹐陳光甫權衡再三﹐從此再沒踏足大陸。

【註2】陳光甫(1881~1976),鎮江人。1909年畢業於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1915年創辦上海商業儲蓄銀行﹐1927年創辦中國旅行社。歷任國民政府財政委員會主任﹑中國銀行常務董事。1949年到香港﹐重新註冊上海商業銀行。1956年定居台灣﹐1965年上海商業儲蓄銀行在台復業。1976年陳光甫卒於台北。鬱震東﹐南通人,銀行家﹐天主教慈善家,其父鬱芑生與實業家張謇合作開設南通大生紗廠二厰。

陳光甫在香港得知祖父的困境﹐再次伸出援手﹐把自己在上海的住宅——愚園路1075號交予祖父。那幢房子有主樓和副樓﹐二樓有橋相連﹐我們追來追去非常好玩﹐花園很大﹐但陳家離去三年﹐幾近荒蕪。草叢裡滿是螞蚱、蛐蛐,樹上知了叫個不停,我們幾個男孩鑽在樹叢後麵﹐爬過齊腰的雜草﹐想象那是荒蠻的原野和戰火的沙場。        

革命節節勝利﹐共產步步逼進﹐一年後我家又被掃地出門﹐花園洋房被「人民政府」沒收﹐陳光甫的兩條大狼狗被捉狗隊打死在花園﹐從此這座房子成了雜居幾十戶的貧民窟。文革期間在前麵的大草坪加建了多幢公房﹐沒人知道這裡的主人﹐曾是中國金融界叱吒風雲的人物。

我隨父母遷到江蘇路中一村41號,進了中西小學 (中西女中附小)﹐祖父遷到愚園路愚穀村93號﹐十幾口人擠在二樓和三層閣的三個房間﹐每間房都擺滿了雙層床。一樓供窮極潦倒的鬱震東居住﹐他家搬離了古柏路(今富民路)的花園洋房,由祖父照應。

鬱家是虔誠的天主教徒﹐我曾進入他家﹐窗簾拉得嚴嚴密密,房內擺滿高大彩色的聖母天主神像﹐鬱公公長時間跪在聖母腳下。

1940-1952年的家,紹興路54號現貌 (筆者攝於2004年)

筆者兄妹與祖父攝於江寧公寓(1953),文革中被毀隻剩半張 ,畫家夏葆元補畫

 

江寧公寓現貌 (筆者攝於201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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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園路1075號現貌 (筆者攝於201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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