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新中國的四十年(37) 你是外賓也是內賓
說回我的移民手續,小人作梗,一波三折,現在總算塵埃落定,1989年7月12日下午我去花園道美領館,取得移民簽証。我對黃菊作了報告,訂了8月初赴美機票。
徐慶熊還是不甘心,還要從中作梗表演一番。7月31日朱世雄對我說,徐老闆想找你談談。我想談就談吧,俸陪你最後一個回合。我去見他,他一付關心麵孔說:「我是為你著想,你在香港辦簽證,這不符合政策,影響不好,應該在上海辦簽証,從上海出境。新華社對此很有意見,後果可大可小。我看你還是從上海走的好,我是為你著想。」我說:「我已經拿到簽證,你要我去撤銷,然後再照你說的去上海重新辦理 ?」徐說:「你的事市裏壓力很大,我的意見也向組織部反映了,組織部要你再去談一次。」我說:「好吧,我再走一趟。」
我改了原訂的機票的日期,8月1日我到上海,為了有個見證,請上實黨委書記朱世雄同去。在飛機上遇見日本勸業證券(亞洲)有限公司總經理毛玉亭,他說晚上請黃市長在衡山飯店吃飯,還請了李肇基、沈被章,毛要我一起去。晚六點我到衡山時,李、沈已到。沈見了我說,恭喜你!李也對我說,恭喜你!毛玉亭問:「為啥恭喜章總?」沈說:「為今後合作。」這時黃市長到了,大家入席,我坐在黃菊右側。我對黃說:「徐慶熊說,組織部有事要找我,所以趕來了。」黃說他不知道,要我吃好飯去他家。飯後黃坐車先走,我與李、沈和毛玉亭告別後,步行去康辦,衡山飯店離康辦很近,步行十分鐘。我將徐慶熊說的向黃報告,黃鄭重地說了下麵一大段話:
我沒有要你來,剛才我也問了組織部,組織部也沒要你來,徐慶熊假傳聖旨。你既然來了,我說一點情況,你瞭解一下也好。徐慶熊在上海時,同我說到你的事,說你已經簽出(指我移民簽証),但新華社有些意見。對這個問題,我向他明確了三點:一,老章在香港辦簽証,市委同意。至於手續有些欠妥,我全部負責;二,給新華社發文前,組織部問了外辦,外辦認為,老章在香港工作,在香港申請是可以的。因此組織部辦文,我簽發;三,給新華社發的文,是新政策,今後如遇此類例子,可按此辦。你走也要走了,還對你增加壓力,決非我們的意見;應讓你開開心心走,怎可再讓你操心。
第二個問題,你為國家工作幾十年,貢獻不小。去美後在新情況下,要有個過渡,要安頓下來。你人可先去美國,副董事長職務暫時不動,到你全部卸職,離開上實時還應給一筆報酬,這不是錢的問題,是人心問題。再有,沈被章今年底退休,朱(指朱鎔基)和我要他到美國開公司,我已向沈鄭重推薦你。沈當即表示歡迎,相信你和沈可以合得來。
你幾十年為國家出力,不能不為你後路考慮,何況你是民主人士。共產黨員為國家工作,天經地義,你也赤膽忠心為國家工作幾十年,難能可貴,我們是充份對你信任的。我也向朱、汪講了,他們也同意。
徐慶熊為人心眼小,私心重,將別人功勞算到他一個人頭上。這次朱鎔基去香港後,徐自我感覺再度良好,鋒茫畢露,心胸狹窄。但他不會長,最多一年,兩年。他自己心裡也清楚,已在為自己找後路。已定陳金邦去香港,我對金邦說,一是堅持原則,二是搞好團結。前提是堅持原則,有問題可以直接向市反映。我在這二、三年內還在,可以說話。
第三個問題,安全局可能要找你合作,但你年齡大了,一家人都在外,我看犯不著。國內在外的人,有此背景是硬的,但你不必,可交朋友。我也分管這些「辦」 (國務院「五辦」「六辦」「七辦」都是安全係統),有事你可推給我,我不要你為難。他們可能會來找你,你自己掌握。
從黃市長家出來,打電話給朱世雄告訴他以上情況。下一日我和朱世雄去組織部見部長吳敏華(曾慶紅已調北京),吳說:「你來上海我們很高興,但是我們從沒要你特地來一次,徐慶熊說我們要你來,這不是事實。你就要走了,應該讓你開心。祝你一路順風,向馬大姐問好!」從組織部出來,我同朱又去向黃市長匯報,黃說他已和沈被章講好請我當顧問。沈被章來電邀我去他家吃飯,說好到美國再聯係。
過了兩天,安全局唐局長果然來找我,希望我到美國出麵開個公司,人員由他們指派。他說,我不必為做任何事,資金、業務由他們保證,意思是借我身份做掩護,包我發財。我想,這個所謂我「不必做什麼」,就是我不能過問他們,但我一家都在美國落地生根,美國的情報機構也不是吃素的,我隻想平平安安在美國安享晚年,所以我婉拒了唐局長。唐局長說,好的,你是愛國人士,隨時可以為國家服務。
8月4日我回到香港,沒去找徐慶熊。第二天朱世雄到了,徐去問朱「回上海怎麼樣?」朱說黃市長、組織部都去談了,說沒有要找章總去,更沒有說什麼違反政策、能大能小這些話。徐慶熊真是小兒科,機關算盡又落空,不作聲了。
我1990年8月離港移民美國,在公司算是事假,因為我還是副董事長。1991年2月朱世雄通知我說,市府已下文免去我副董事長職。3月中旬我和妻再去香港,我去上實看朱世雄,交還了我的公務護照 (我在美已領了美國的白護照),然後回上海。
4月1日黃市長請我在錦江中樓八樓貴賓廳吃中飯,我到時,黃、他的秘書茅柄南和沈被章已在。一共四個人就座後,黃舉杯說:「歡迎章總,他為國家,為上海作出貢獻幾十年,是內賓;現在他移民定居美國,是外賓,所以他是我們上海的內外賓。」進餐時黃向沈交代了請我擔任上海駐美機構顧問的決定。我感謝上海領導的關懷,表示當繼續為上海服務。
沈被章是大資本家、大中華橡膠廠、四方被單廠大股東沈光衍的長子。四十年代後期,沈被章和江澤民是上海交大機械係同學,江是地下黨,沈幫了地下黨不少忙,畢業後沈進大中華橡膠廠工作。「解放」後,安排為廠長,發展入黨。在我同他交流文革遭遇時,他說:「你被懷疑是特務,隻是懷疑而已,我是被打成現行反革命,正式被戴上帽子的。我是資本家出身入了共產黨,在共產黨這個圈子中我在最外層,雖是黨員,但被黨信任的程度最差。你是民主人士,雖然在這個圈子的外麵,卻是貼近這個圈子的,是最受信任的黨外民主人士。」
沈被章的夫人王義芳也是中共黨員,也是資本家家庭出身。她的長兄王義本繼承父業,同我都是五十年代「工商界青年積極份子」,王義本見過毛澤東。王義本的太太鄭靜琴和我妻都參加上海市民建的家族學習小組。文革中王義本夫婦被紅衛兵掃地出門,從北京路、陝西路口的大花園住宅,遷到附近裏弄的一個汽車間。一次我和妻去看他們,踏進門便是一張床,沒有廁所,在房角放一個木馬桶,遮一塊布。這汽車間地勢低,前幾天下大雨,屋外的雨水從門縫滲進來,淹沒床腳兩三寸,地上放幾塊磚才能走路,我們坐在床上邊談邊苦笑。1980年王義本和太太移民加拿大,1994年冬他倆來洛城看他弟弟王義立時,特地來我們家看望。相識幾十年,從當年「工商青年積極份子」,到「反動資本家」,到現在頭髮花白,回首當年,不堪唏噓。
4月8日上實在陽明山莊設宴為我餞行,次日我去上實公司向各同仁正式告別。會計小艾交給我港幣22,614元,說這是公司給我的一點酬勞,什麼酬勞怎麼算的,我也不清楚。
我從1985年8月到任,1990年4月卸職,在上海實業六年,也是上海實業公司從一個文革秘密型的機構,轉型為具一定規模的香港商業集團的六年,我在任時的同事後來逐步退休回上海。他們自稱「炒魷魚俱樂部」,互相結下很深的友誼,也有些至今和我保持聯繫,我回上海也見麵,這六年是我一生中難得也難忘的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