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來的路(82)再見榮豐
筆者祖父章榮初(1901-1972),18歲從家鄉浙江吳興,到上海當學徒,28歲開設上海印染廠,這是中國第一家華資印染廠,1938年開設榮豐紗廠,是上海十大企業之一。1947年攜帶資金機器準備投資台灣,從香港乘船到達基隆那天,恰是2月28日,台灣爆發騷亂(228事件),鎩羽而返。1948年11月出走香港,被統戰回歸,接下去的遭遇人所盡知,從1949年到他1972年去世,沒一天太平日子。他的工廠和榮氏申新五廠六廠比鄰,1958年合併為中國最大紡織企業上海31廠棉紡織廠,九十年代全部拆建為住宅小區,現為上海長陽路榮豐花園。
對我祖父生平有興趣的網友,請閱前麵的「上海舊事話百年」共151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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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舊,是今日上海人精神生活一個重要方麵,尋覓上代的痕跡,尋找失落的輝煌。革命了半個世紀,突然想起七八十年前曾經有過的黃金時代,去尋回這段歷史,尋回自己的靈魂。
一個陰霾的下午,破殘的十七路電車吱吱嘎嘎行駛在長陽路上,我問司機「國棉三十一廠在哪裡下車?」
「國棉三十一?拆掉了,現在叫榮豐花園,你到蘭州路下車吧。」
榮豐?現在又叫榮豐。
我祖父十八歲(一九一八年)從浙江鄉鎮來到上海當學徒,二十八歲在華德路(今長陽路)開設中國第一家華資印染廠,後發展為上海紡織印染廠,1937年「八一三」事變中被日寇占領,他在1938年又開設榮豐紗廠,抗戰結束後兩廠合併,華德路上海紡織印染廠改為榮豐紡織印染二廠。
我眼睜睜望向前方,「八一三」戰火中﹐就是在這條路上﹐祖父冒著東洋兵的炮火,驅車到廠裡去給工人發遣散費﹐六十二年前的景物是否還有少許殘留?
在那江山一片紅的年代,也是在這條路上﹐祖父乘電車去接受無產階級造反派的批鬥。那時來往工廠區的電車擠逼得透不過氣,決不會有人讓座予這一望而知的「反動資本家」。
到蘭州路下事,路一側就是楊浦港,腐臭的汙水上漂滿拉圾,緩緩蠕流注入黃浦江。
站在橫跨河上的橋頭,對岸一大片正在興建中的新樓房,問路人,「喏,那一片新房子就是原來的三十一廠。」那麼,我腳下該是高郎橋了,多麼耳熟的名字,但要不是橋堍下有個工商銀行高郎橋營業所,恐怕巳沒人知道它的傳統地名了,橋上刻的是「長陽路橋」。遺留長陽路以南直到河間路、西臨楊浦港東至眉州路的大片土地上,當年是榮豐二廠和申新五廠六廠,後合併成中國最大的紡織印染企業國棉三十一廠。現在一半麵積正在興建長陽新苑,榮豐二廠原址一部份已拆建為榮豐花園第一、二期,隻剩最靜僻的眉州路一角,還殘留著幾幢廢置的舊廠房。
剛剛落成的長陽新苑第二期正在發售,幾十棟八九層高的綽新樓房整齊排列,後麵還有二三十層高的正在興建﹐中間的大道兩邊停滿了業主們雪亮的汽車﹐真是一個漂亮整潔的新社區。我在售樓處的大模型前徘徊良久,沒人來理睬我,顯然我不像個有錢的買樓者,但我感覺到歷史正如楊浦港的濁流,在我心中無聲地淌過。
長陽新苑(筆者1999年7月攝)
沿長陽路尋覓舊日的遺跡,拐進眉州路,向前行不多遠,就是戰火危城一般的舊廠房,門窗盡毀,拆去了機器的車間空空洞洞、遍地狼籍。
我發現有一扇破鐵皮門開著,推門進去,門內側一排五六間平房,似有人住,一個女人正在煮飯,也許是守門的老職工吧,便上前問詢:「請問這是國棉三十一廠吧?我可否進去 ……」女人張惶失措地連連搖手:「俺不知俺不知。」這是個從北方來打工的農婦,寄寓在這徒具四壁的廢墟。那麼這諾大一座企業,真是敗落破產、人去樓空了。
榮豐廠遺跡 (筆者1999年7月攝)
我照了幾張相,往回走的時候,下雨了,待回到長陽路,雨勢巳成滂沱。我站在榮豐花園大門側一家小食店的簷下,混身濕透,眼前雨聲嘩嘩,路人匆匆。
榮豐花園的住戶們正冒雨趕回家去,還有幾人知曉「榮豐」兩字的來歷?榮豐的七十年興衰,巳深埋在這幾十幢樓房的現代社區之下,深埋在這數千戶人家的平凡生活之中,這就是歷史了。
跑步進入共產主義,是歷史,榮豐紗廠敲鑼打鼓成了國棉三十一廠。改革開放先富起來,也是歷史,國棉三十一廠無聲無息變成了榮豐花園。
如果沒有「咱們工人有力量」,沒有「公私合營」,沒有「在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沒有……
歷史,正像這暴雨,落花流水無情去,清波濁泥誰分辯;恰如那途人,行色匆匆直往前,幾時回首識路程?
祖父說過,「榮豐」這兩個字,翻個身,還是「榮豐」。
我抬起頭,雨水正沖滌著「榮豐花園」幾個銅字上的塵汙。
(記於2012年7月29日)
若我成長於台灣,不過是陽明山多了一個紈絝子弟·西門町多了一個舞廳惡少,我成為白先勇那樣文人的可能性不大。而沒有落腳寶島,我才有經曆苦難,見識深淵的機會,才有了人性的醒悟,和對曆史的清晰把握,阿倫諾說,隻有經曆苦難,才能到達曆史的縱深,我現在覺得還是這樣好,反正人生沒得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