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來的路(61)今夜月最明
一 八戒睡了
和往常一樣﹐十四隻豬八戒美美吃飽了﹐舒適地躺在豬圈的水泥板地上﹐9月的旁晚寧靜安祥﹐日落後西邊天空一片通紅﹐沒有晚霞﹐預示明日又是陽光普照的好天氣。
晚飯後在房內看書﹐入夜我都要到豬圈牛棚巡視一遍﹐十點多踏出房門﹐怎麼外麵這般光亮﹖抬頭一看﹐好大好圓的滿月!嗬﹐今夜是中秋。1976年9月8日﹐農曆八月十五。
明月孤傲寂寥地高懸在深藍色的淨空﹐月光淹沒了爭艷的繁星﹐原本隱匿在昏暗中的豬圈﹑樹木﹐在如水的月色中明暗分辨﹐好像一幅水墨素描﹐多靜多美啊。
中秋﹐中國傳統合家團圓的日子﹐但這裡是我的寧古塔﹐我沒有親人﹐沒有希望﹐沒有明天。中秋﹐對我毫無意義﹐然今夜美麗月光下﹐美麗的夜色﹐給了我異樣的感覺和記憶﹐我從沒見過如此清麗透亮的月色。
我走到豬圈前﹐柔和的月光灑在雪白的豬身上﹐它們睡得很熟﹐發出輕輕的鼻酣。
信步踏月回﹐今夜月最明。
二 有人死了
和往常一樣﹐第二天早起我打掃男女廁所﹐升火煮豬食﹐去菜地割草﹐午飯後小睡。新疆地處中亞﹐一日內溫差極大﹐規定中午休息兩小時﹐機關田頭街上空無一人。午睡成了雷打不動的習慣﹐即便在文革武鬥最激烈的年代﹐一到中午﹐撕殺的兩派都停戰午睡﹐下午再你死我活。
剛睡下﹐師部樓頂的高音大喇叭突然廣播:「廣大革命同誌請注意﹐今天下午四點﹐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有重要廣播﹐請各單位組織收聽。」
重要廣播!什麼事這麼緊張?
我敏銳地警覺﹐毛澤東死了!
1971年林彪沉戢折戈﹑機毀人亡﹐連最愚蠢的「革命群眾」也看得出﹐偉大領袖黔驢技窮﹐顏麵掃地﹐他至高無上的絕對權威連同他光焰無際的革命理論﹐一夜之間﹐被親密戰友的叛逆戳得體無完膚。1974年以來﹐關於毛主席寵愛的革命旗手江青的各種醜聞傳言﹐在全國不脛而走﹐家喻戶曉。於無聲處聽驚雷﹐毛澤東神化的時代結束了。
人們在前不久老人家接見巴基斯坦總理布托的新聞片上﹐看到主席明顯地蒼老衰頹了﹐人人心裡清楚﹐在溫都爾汗被烈火無情焚燬的遠不止副統帥和他的婆娘。
毛澤東的即將退出歷史舞台﹐已經在很多人的意料乃至等待中。但是﹐期待毛澤東死的﹐不僅是盼望平安生活的老百姓﹐更有各種虎視眈眈的勢力在暗中磨刀霍霍﹐這將會在血跡未乾的中國引發怎樣的動亂﹐可以想象﹐任何一方上臺都會宣稱自己是毛主席革命路線的忠誠接班人﹐極左的轉向可以預期﹐那麼我將麵對的是怎樣的明天。
我逼自己不去想﹐可能這是我最後的午睡﹐誰也無法預料下午四點後的中國向何處去。
三點四十五分﹐鈴聲響起﹐總務股長來通知我一起去聽廣播﹐我自被判為「現行反革命」後﹐再無資格參加革命群眾的政治學習會。
會議室坐滿了人﹐一台紅燈牌收音機放在最前麵桌上﹐我在最後的角落坐下。沒有慣例的讀語錄﹐沒有領導指示﹐其實人人心裡都鏡一般的明。
我強力提醒自己﹐一定有人在留意我﹐千萬記住﹐低頭﹐低頭﹐不要笑﹐不要做任何舉動。如果有人哭﹐就想我貧病交加亡故的祖父﹐逼自己落淚。
四點準﹐《中共中央﹑全國人大常委﹑國務院﹑中央軍委告全黨全軍全國各族人民書》向全國廣播。沒人哭,沒人出聲,除了收音機裡播音員略帶哀音的宣讀,全場鴉雀無聲。廣播完﹐散會,所有人默默離去。
我確實沒想到竟然這樣﹐竟然沒人哭!
什麼也沒發生﹐今夜月最明。
三 月亮笑了
當夜﹐一輛解放牌油罐車停在我土屋和銀行之間的操場上﹐不遠處是農七師工商處的家屬宿舍﹐司機是來走親戚的﹐他把車門鎖上時﹐對銀行的警衛員說﹐這是一車汽油﹐請警衛幫忙留意。其實那是一車食油﹐他怕人偷﹐故意說是汽油。
汽車停在明亮的月光下﹐一旁是銀行後門徹夜不息的路燈﹐絕對安全。
但是﹐第二天一早﹐汽車不見了﹐司機大驚失色﹐立即報案﹐公安如臨大敵﹐即刻展開破案調查。想想﹐在毛主席剛剛逝世的當晚﹐一輛滿載汽油的油罐車﹐哪裡去了?誰開走了?去幹什麼?
月亮開始彎缺﹐但月光依然雪亮。
再過了一天﹐警衛朱德貴被捕﹐公安三十小時就破了案﹐不過說來其實很簡單。三年前上級分配了兩個河南退伍兵施永康﹑朱德貴來銀行當警衛﹐三十多歲的老施很忠厚﹐二十出頭的小朱很頑皮﹐貧下中農﹑共產黨員﹑退伍軍人﹐這是政治可靠的保證。
小朱是個調皮鬼﹐不是值夜班睡過頭﹐就是在警衛室玩槍把玻璃打碎。他在當兵時有個未圓之夢﹐就是想當汽車兵。這下可好﹐一輛汽車停在門口﹐恰逢他值下半夜﹐二點他和老司換班﹐三點就坐不住了﹐半夜三更神不知鬼不覺﹐他開車上路過把癮。
兩萬人口的奎屯豆腐乾大﹐五公裏就開到最東麵的發電廠﹐小朱想掉頭回來﹐畢竟技術不過關﹐車倒進了路邊的溝裡束手無策﹐他一路小跑回來﹐居然什麼事也沒有﹐銀行後門的燈依然照耀﹐頭上的月亮依然明亮。
試想當晚北京紅牆裡的人們在忙亂什麼﹐全國一級戰備﹐億萬人民沉浸在悲痛中(至少表麵上)﹐而五千公裏外一個退伍小兵竟玩得那麼開心﹐連月亮都要笑出聲來了。
接下去的故事眾所週知﹐四人幫倒台﹐朱德貴釋放。
我想﹐這多虧中秋﹐月亮代表我們心。
蔣介石歿於1975年清明﹐每年是日全國為他上香上供﹐毛澤東死在1976年中秋﹐到這一天家家團聚﹐歡天喜地。這或許是巧合﹐但誰又敢說這一定不是天意呢?
今夜月明。
【附記】朱德貴,文革後在奎屯成為當地著名企業家。